51.小說篇(30)
「你是明天走嗎?再住三兩天不能夠吧!」
金枝在夜裡收拾東西,母親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說:
「娘,我走兩天,就回來,娘……不要著急!」
老太太象在摸索什麼,不再聲音。
太陽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親的身邊,母親說:
「要走嗎?金枝!走就走吧!去賺些錢吧!娘不阻礙你。」母親的聲音有些慘然:
「可是要學好,不許跟著別人學,不許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們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著:
「這不都是小日本子嗎?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嗎?」
金枝聽老人講,女人獨自行路要扮個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條腰帶,她把油罐子掛在身邊,盛米的小桶也掛在腰帶上,包著針線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進米桶去,裝做討飯的老婆,用灰塵把臉塗得很臟,並有條紋。
臨走時媽媽把自己耳上的銀環摘下,並且說:
「你把這個帶去吧!放在包袱里,別叫人給你搶去,娘一個錢也沒有。若餓肚時,你就去賣掉,買個乾糧吃吧!」走出門去還聽母親說:「遇見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遠,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話仍是那樣在耳邊反覆:「買個乾糧吃。」她心中亂亂的幻想,她不知走了多遠,她象從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頭。小道也儘是生著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礙金枝趕路的腳。
日本兵坐著馬車,口裡吸煙,從大道跑過。金枝有點顫抖了!她想起母親的話,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過,她心跳著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親在哪裡?家鄉離開她很遠,前面又來到一個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覺到走過無數人間。
紅日快要落過天邊去,人影橫到地面杆子一般瘦長。踏過去一條小河橋,再沒有多少路途了!
哈爾濱城渺茫中有工廠的煙囪插入雲天。
金枝在河邊喝水,她回頭望向家鄉,家鄉遙遠而不可見。只是高高的山頭,山下辨不清是煙是樹,母親就在煙樹蔭中。
她對於家鄉的山是那般難捨,心臟在胸中飛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拋向何處!她不願走了,強行走過河橋又轉入小道。前面哈爾濱城在招示她,背後家山向她送別。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來時,讓她躲身到地縫中去嗎?她四面尋找,為了心臟不能平衡,臉面過量的流汗,她終於被日本兵尋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槍彈,滾下小溝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臟污的樣子。他們和肥鴨一般,嘴裡響擺動著身子,沒有理她走過去了!他們走了許久許久,她仍沒起來,以後她哭著,木桶揚翻在那裡,小包袱從木桶滾出。她重新走起時,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長起來,和細線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爾濱城,睡在一條小街陰溝板上。那條街是小工人和洋車夫們的街道。有小飯館,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們的大紅褲子時時在小土房的門前出現。閑散的人,做出特別姿態,慢慢和大紅褲子們說笑,後來走進小房去,過一會又走出來。但沒有一個人理會破亂的金枝,她好象一個垃圾桶,好象一個病狗似的堆偎在那裡。
這條街連警察也沒有,討飯的老婆和小飯館的夥計吵架。
滿天星火,但那都疏遠了!那是與金枝絕緣的物體。半夜過後金枝身邊來了一條小狗,也許小狗是個受難的小狗?這流浪的狗它進木桶去睡。金枝醒來仍沒出太陽,天空許多星充塞著。
許多街頭流浪人,尚擠在小飯館門前,等候著最後的施捨。
金枝腿骨斷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後她也擠進要飯人堆去,等了好久,夥計不見送飯出來,四月里露天睡宿打著透心的寒顫,別人看她的時候,她覺得這個樣子難看,忍了餓又來在原處。
夜的街頭,這是怎樣的人間?金枝小聲喊著娘,身體在陰溝板上不住地抽拍。絕望著,哭著,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樣不被人注意,人間好象沒有他們存在。天明,她不覺得餓,只是空虛,她的頭腦空空儘儘了!在街樹下,一個縫補的婆子,她遇見對面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