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散文篇(3)
在樓梯盡端,在過道長筒的那邊,他著濕的帽子被牆角隔住,他著濕的鞋子踏過光的地板,一個一個排著腳踵的印泥。***
這還是清早,過道的光線還不充足。可是有的房間門上已經掛好「列巴圈」了!
送牛奶的人,輕輕帶著白色的、熱的瓶子,排在房間的門外。這非常引誘我,好象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麥香,好象那成串肥胖的圓形的點心,已經掛在我的鼻頭上。幾天沒有飽食,我是怎樣的需要啊!胃口在胸膛裡面收縮,沒有錢買,讓那「列巴圈」們白白在虐待我。
過道漸漸響動起來。他們呼喚著茶房,關門開門,倒臉水。外國女人清早便高聲說笑。可是我的小室,沒有光線,連灰塵都看不見飛揚,靜得桌子在牆角欲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著桌子睡,靜得棚頂和天空一般高,一切離得我遠遠的,一切都厭煩我。
下午,郎華還不回來。我到過道口站了好幾次。外國女人紅色的裙子,藍色的裙子……一張張笑著的驕傲的臉龐,走下樓梯,她們的高跟鞋打得樓梯清脆響。圓胖而生著大鬍子的男人,那樣不相稱地捉著長耳環、黑臉的和小雞一般瘦小的「基卜塞」女人上樓來。茶房在前面去給打開一個房間,長時間以後,又上來一群外國孩子,他們嘴上嗑著瓜子兒,多冰的鞋底在過道上噼噼啪啪地留下痕迹過去了。
看遍了這一些人,郎華總是不回來。我開始打旋子,經過每個房間,輕輕盪來踱去,別人已當我是個偷兒,或是討乞的老婆,但我自己並不感覺。仍是帶著我蒼白的臉,褪了色的藍布寬大的單衫踱盪著。
忽然樓梯口跑上兩個一般高的外國姑娘。
「啊呀!」指點著向我說,「你的……真好看!」
另一個樣子象是為了我倒退了一步,並且那兩個不住翻著衣襟給我看:
「你的……真好看!」
我沒有理她們。心想:她們帽子上有水滴,不是又落雪?
跑回房間,看一看窗子究竟落雪不?郎華是穿著昨晚潮濕的衣裳走的。一開窗,雪花便滿窗倒傾下來。
郎華回來,他的帽沿滴著水,我接過來帽子,問他:
「外面上凍了嗎?」
他把褲口擺給我看,我用手摸時,半截褲管又涼又硬。他抓住我在摸褲管的手說:
「小孩子,餓壞了吧!」
我說:「不餓。」我怎能說餓呢!為了追求食物,他的衣服都結冰了。過一會,他拿出二十元票子給我看。忽然使我痴獃了一刻,這是哪裡來的呢?
家庭教師
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師。
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並且臉上也象愉悅了些。我歡喜地跑到過道去倒臉水。
心中埋藏不住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著被子,一面嘴裡任意唱著什麼歌的句子。而後坐到床沿,兩腿輕輕地跳動,單衫的衣角在腿下面抖盪。我又跑出門外,看了幾次那個提籃賣麵包的人,我想他應該吃些點心吧,八點鐘他要去教書,天寒,衣單,又空著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還不見那提著膨脹的籃子的人來到過道。
郎華作了家庭教師,大概他自己想也應該吃了。當我下樓時,他就自己在買,長形的大提籃已經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他彷彿是一個大蠍虎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慾,從籃子里往外捉取著麵包、圓形的點心和「列巴圈」,他強健的兩臂,好象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里才能滿足。最後他會過錢,下了最大的決心,捨棄了籃子,跑回房中來吃。
還不到八點鐘,他就走了。九點鐘剛過,他就回來。下午太陽快落時,他又去一次,一個鐘頭又回來。他已經慌慌忙忙象是生活有了意義似的。當他回來時,他帶回一個小包袱,他說那是才從當鋪取出的從前他當過的兩件衣裳。他很有興緻地把一件夾袍從包袱里解出來,還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夾袍,我穿毛衣。」他吩咐著。
於是兩個人各自趕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適。惟有我穿著他的夾袍,兩隻腳使我自己看不見,手被袖口吞沒去,寬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邊掛好一個口袋,就是這樣,我覺得很合適,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