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1)
三月二十五日
樹病了。***
春天來了,樹卻病了。
樹生的是一種白毛毛病。每到春天的時候,立在大街兩旁的梧桐樹就生一種白毛毛病,樹身、樹葉上全長了白茸茸的黏毛。
這時,樹就顯得很醜。春天裡,城裡的樹很醜。好好的樹,剛剛綠起來的樹,怎麼就病了?樹病了。樹是不會哭的,樹不哭,樹就在那兒站著,樹的\"病\"卻在滿天飛揚。一絮絮、一片片、一捻捻、一縷縷在空中飛舞,天空里到處都是\"病\"。\"病\"很自由,\"病\"想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想落到哪兒,就落在哪兒,\"病\"比樹自由。\"病\"隨隨便便地往人身上落,落下來就不走了,\"病\"化了,\"病\"一下就化在人身上了。馬路上,行人帶著\"病\"來來回回走,公共汽車也帶著有\"病\"廣告牌來來回回跑。
到了晚上,行人就把\"病\"帶回家去。人人帶著\"病\"回家。
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我也不會說話。從十二歲生日那天,高燒燒到44c,燒壞了一隻體溫表之後,我就不會說話了。我只能自己對自己說。
我很願意對自己說。病了,卻一下看到了許多東西,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舊媽媽說我是一隻警犬。
新媽媽說我是一台x光透視機,彩色的。
害過一場病後,我就成了警犬,成了x光透視機……
三月二十七日
我有兩個媽媽。
一個是舊媽媽,一個是新媽媽。
舊媽媽住在西城區,新媽媽住在東城區,我是她們中間的一顆豆子,一顆拋來拋去、沒人願要又不得不要的豆子。豆子坐5路車,轉102,再轉9路坐兩站,繞一個大圓盤,一入市場街,就看見一棟舊樓,那是舊媽媽住的地方。回來坐7路,轉火車站,倒103,拐百貨樓,再坐9路,就到了新媽媽家。
新媽媽的聲音是紅色的。她一說話我就看見顏色了,紅紅的顏色。那顏色就裝在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細頸玻璃瓶兒,一說話就冒顏色。顏色分三種。沒有外人的時候,那是一種赤紅,那紅像烙鐵一樣,落在人身上嗤嗤冒白煙、很燙很燙,這時候我就無處可藏了……有客人時,那紅就淺了,粉粉的,妖妖的,一珠一珠,一瓣一瓣,小櫻桃一樣:\"明明,看叔叔啊……\"
爸爸在家的時候,那是一種猩紅。那紅就像細瓷藍邊小花碗中裝的煨出來的葯,帶著一點蔥,一點鹽,一點芥末,還有五香粉:
\"這孩子呀……\"
舊媽媽的聲音是藍色的。舊媽媽說話時身邊總站著一個人,那人才是警犬呢,科長警犬(舊媽媽嫁給了一個科長,人們都叫他科長)。他的目光很像是一個帶彈簧的刀片,細細的能割人的小刀片。那刀片\"哧溜\"一下射出來,而後又一點點、一點點地收回去,再\"哧溜\"……這時舊媽媽脖子里就會冒出淡淡的藍,水一樣的藍,那藍像是被什麼鎖著,顯現出來的是空空蕩蕩;當警犬不在的時候,那藍像雲、又像霧,漫漫地,漫漫地,在我身邊繞啊繞,繞啊繞,繞出一片茫茫的霧氣……倏爾,那霧氣又不見了,凝結為一塊薄薄的冰。在冰里,爸爸的臉出現了,裹在冰里的爸爸成了一頭豬……有叔叔在時,那藍像穿了衣服一樣,一層一層地深下去,柔柔的、憐憐的、幽幽的、怨怨的:\"明明,明明呀……\"
我必須一星期住在舊媽媽家,一星期住在新媽媽家。舊媽媽住在三層樓上,新媽媽住在五層樓上;一個是五十四級樓梯,一個是一百零一級樓梯;在三層樓上能看到樹,在五層樓上就看見鴿子了。鴿子哨在天上,肚子里藏著一個裝小米的囊,囊里的小米是綠顏色的,黃黃的綠,我能看見裝在鴿子肚裡的小米。
夜裡,新媽媽會出一種奇怪的叫聲。我能看見那種叫聲,那是一種有紅有綠的叫聲,那叫聲很像賣醬菜的鋪子,很像醬菜鋪子里那種腌制了很久的、上面又撒了紅紅的辣椒粉的、又切成一絲兒一絲兒的榨菜。那叫聲還很肉兒,像是一團滾動著的粉紅肉肉兒,間有繃緊的一線一線從肉里扯出來,倏爾拉得很長、彈得很高,倏爾又短、又細,像一把弓在彈棉花。聲音大的時候,就像醬菜鋪子打翻了一般,滿屋都拋撒著腌制了很久的紅紅綠綠;聲音小的時候,屋裡就像飛進又飛出了一隻紅蚊子,漸小漸遠,漸小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