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春(3)
倏爾,阿姨把所有的燈都開了。***屋裡原來只亮著一盞橘黃色的小燈,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話世界里一樣。現在一盞盞燈都開了,屋裡一片**裸的光明。接著,她又開了錄音機、電視機,屋裡一下子跑出了很多聲音……阿姨卻在聲音里坐下來了。
她坐在一張奶黃色的沙上,還點上了一支煙。煙霧在她的臉前裊裊地漫散,接著有淚,一顆一顆的淚珠先是一短,而後一長,像炸了的豆子一樣,\"噗\"地落下來。淚里還有煙圈,一個個圓圓的煙圈從阿姨嘴裡吐出來,最後吐出的是一根煙柱,那煙柱忽地就竄進煙圈裡去了……
那人仍在敲門。敲門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頂老頭。一個頭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禿頂老頭。禿頂老頭站在樓道里,緊夾著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門。他的手很白,我看見他敲門的手很白,很軟,像面饃一樣。他一邊敲一邊還小聲地叫著:
\"陳冬,陳冬……\"
阿姨不說話,屋裡的阿姨一直不說話。
已有很長時間了,禿頂老頭還在樓道里站著,彷彿也有過一絲游移,最終還是沒有走……
忽然,阿姨把門開了。開了門的阿姨在門口站著,冷冷地站著,一句話沒說,扭身走回去了。禿頂老頭笑著,訕訕地笑著,隨手把門關上,也跟著往裡走。兩人都在屋裡的沙上坐下來,無話,還是無話。
片刻,禿頂老頭說:\"你沒去上班,我來看看你。不舒服了?\"
阿姨冷冷地說:\"不舒服,哪兒都不舒服。\"
禿頂老頭笑著說:\"還是那樣,還是那樣。\"
阿姨問:\"啥樣?\"
禿頂老頭用手輕輕地抿著不多、卻梳理得很整齊的幾縷頭,搖搖頭說:\"你呀,你呀……\"
這時,又有人敲門了。敲門聲很特別,電報聲,兩下一停,兩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
屋裡沒有迴音。阿姨在那兒坐著,禿頂老頭也在那兒坐著,一個個像木瓜似的坐著。禿頂老頭的臉皮一下子綳得很緊,緊出一股紫氣,肚裡那顆糊了很多油膩的心像跳兔一樣蹦著去門口探視……阿姨肚裡升上來的是一股濕漉漉的熱氣,粉紅色的熱氣,那熱氣奔跑著沖向門口……卻誰也沒有動,兩人都沒有動。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中年人,四十來歲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顯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組,敲了三個六下,卻沒有喊,一聲也沒有喊。他停下來看了看錶,表在時間上走著一個小小的紅針,小鼓一樣的紅針,紅針里跳躍著他的詫異,一種很熟悉的詫異。接著,他又重複敲了三組,仍然沒有喊。終於,他轉過身,默默地下樓去了。
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一踏一踏響著,屋裡那兩顆心也跟著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膩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盪一盪地下落,終於又平安地落在了肚裡;另一顆粉色的心是在追蹤,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追,一直追到了街頭的路燈下……
這時,坐在屋裡的禿頂老頭說:\"我該走了……\"話說了,人卻沒有起身,只乜斜著眼望著這位阿姨。
阿姨沒有說話,阿姨抬頭望了望掛在牆上的電子鐘……
禿頂老頭訕訕地說:\"天又陰了。\"
阿姨說:\"也有晴的時候。\"
禿頂老頭說:\"陽春三月,不該陰哪。\"
阿姨說:\"也有晴的時候。\"
\"說陰就陰。\"
\"也有晴的時候。\"
\"也好。\"
\"……\"
禿頂老頭又說:\"我該走了……\"
這時,敲門聲卻又響了。亂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樣。樓道里又出現了一個人。這人三十來歲,中等個子,身穿西裝,臉上戴著一副眼鏡。他丫站在門前,高聲叫道:\"陳冬,是我呀,是我。\"
屋裡像化了一樣,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說話,只是一片熬人的靜……
那\"眼鏡\"反反覆復地喊:\"陳冬,陳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
在屋裡坐著的阿姨看了禿頂老頭一眼,禿頂老頭也看了她一眼。此時,阿姨突然笑了,無聲地笑了,臉上笑出了一個淺淺的嫵媚誘人的紅渦。阿姨笑著站起身來,禿頂老頭的目光一直緊追著阿姨,我看見他肚裡的被油膩糊住了的心已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藥丸,在肚裡顫顫乎乎跳動不止的黑藥丸。在他目光的追隨下,阿姨卻大方飄逸地來到門口,她先是回頭看了禿頂老頭一眼,接著彎下腰去,輕輕地把門鎖上的銅鏈子掛上,而後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