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節讀蘇青(1)
張愛玲與蘇青的那個時代,應該說距離我們相當遙遠了。我所說的遙遠並不單單是指時間距離上的遙遠,而是指時過境遷的那樣一種遙遠,蒼茫茫地望過去,僅僅不過是幾十年的時間,世界上競生了那麼多事。
關於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我們都是在影視作品上看到的,那種錫箔紙貼牆似的浮華、細腰身的舞女以及穿黑衫的老大,我們見得太多了,他們幾乎像京劇里的臉譜一樣固定下來,黑臉就是黑臉,白臉就是白臉,好人壞人一定不會弄錯的。
讀蘇青的作品,好像讓我忽然之間走到了銀幕的反面,完全從一個全新的視角去看待那段歲月和歲月里生的人和事。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我穿行在北京的一條老衚衕里去尋找一位外地來京的朋友。我來到一個爺孫倆經營的小書攤前問路,翻到了那本封皮澀澀的《蘇青小說選》。它在眾多喜氣洋洋的新書里顯得灰頭土臉很不起眼,好像一個穿了舊衣服的女人坐在一堆艷裝新娘中間,讓人忍不住多看它兩眼。
關於蘇青這個人,我最早是在《張愛玲文集》里讀到的,第四卷散文卷里有一篇《我看蘇青》是張愛玲寫蘇青的,給我印象較深的是這一段:
「譬如今年過年之前,她一時錢不湊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書,各處兜售,書又掉下來,《結婚十年》龍鳳貼式的封面紛紛滾在雪裡,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
蘇青是自己出書自己經銷的女作家,她的文字,不屬於故事性特強的那種,也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不適合改成影視作品」那類,但我以為她的東西恰恰好於此。她那拉拉雜雜、絮絮叨叨的冗長敘述,老實得簡直不像小說(指她的《結婚十年》,自傳體小說)。說是「結婚十年」,就真從拜天地、坐花轎說起,一直說到離婚,像個沒心眼的說書人,嘟嘟嘟一路說下去,什麼懸念、節奏、突起的節完全不管,就那麼平鋪直敘,一杆子插到底。有時讀著真讓人著急,彷彿有人在跟你報流水賬,你愛聽不聽報賬人總歸是要報下去的。然而蘇青的好處在於她不忸怩作態,故弄玄虛,賣弄高明,她是一是一、二是二說著大實話的那種作家,而她的大實話又是那般親切感人。
我是坐在北方秋天的一個四層陽台上讀蘇青這本厚厚小說的。這是三個長篇的合集,《歧途佳人》、《結婚十年》和《續結婚十年》。我坐在陽台上讀書,心總是格外地好。窗外燦黃的葉子離我很近,書中動蕩的年代離我很遠。讀蘇青的書,漸漸地你就會進入那麼一種狀態,毫不費力地變成書中的主人公,慢吞吞地同她一起過日子,結婚、吃飯、生孩子、同丈夫吵架以及逃難種種,詳詳細細娓娓道來,不分輕重沒有省略地合盤端給你。
我穿透時空經歷了那個時代所生的事,哭哭笑笑幾個回合,便把現在手心裡握著的片刻寧靜看得格外珍貴了。
蘇青的平實讓人感動,那種感動彷彿不是她有意要感動人家,而是人家自落圈套似的。我現在這樣坐著,完全是寧靜的,沒有牽挂的,窗外的天空很藍,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生過,然而蘇青充斥全書的那種氛圍很快就要撲面而來了,打開書像打開一個魔盒,我翻到昨天的頁碼繼續往下讀。
從50年代起,蘇青的人和文同時在文壇上消失了,一個曾大紅大紫的女作家到了1975年1月上海黃浦區五七幹校通知她退休時,她的退休證上這樣寫道:「原工資61元7角,按7折計算,實退休費43元1角9分。」她的後半生窮困潦倒,寂寞無聊,她在晚年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成天卧床,什麼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麼人也不通知。」
看到這兒我很傷心,握著厚厚一本書,我想象著蘇青一手給孩子打扇一手寫作時的景,每一個字都是這樣擠出來的,最後她竟落得這樣的下場,為一塊錢的出診費不能報銷而斤斤計較。人生有時真是難以把握啊,如曇花一現的絢爛煙火,在你看到它紅火熱烈的火爆場面時,就應該想到它可能有凋零冷清的結局了。
蘇青晚年卧病在床,曾經很想找一本她自己的《結婚十年》看看,但經過歷次政治運動,蘇青的著作一本也沒保存下來,她四處託人尋找早年她寫的書,最後還是朋友幫忙出高價複印了一本送她。我想象著蘇青最後拿到那摞參差不齊的複印件時的心,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