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三部故事新編(10)
「人裡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1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麵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裡……」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裡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2大人那裡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麵。」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麵,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二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松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裡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1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2,不久就要到這裡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為了迴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於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只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隻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里,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裡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面,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只是考察的專員,卻並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麵包,就開始考察。
「災倒並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語學專家說。「麵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於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並不勞心,原只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並不壞,特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