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一部吶喊(13)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他接連著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他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他昏昏的走去關上門,回來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著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他,叫他喘氣不得。
他現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願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彷彿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在怎麼了?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麼。——我早經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麼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裡,你給我夢裡見見罷。」於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於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著擠著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裡嗚嗚的叫。
本篇最初表於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一件小事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裡,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裡,都不留什麼痕迹,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颳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凈,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麼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