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部吶喊(14)

14.第一部吶喊(14)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裡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么?我還能裁判車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

本篇最初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

頭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曆,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1。這裡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2。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後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裡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屍也不知那裡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於頭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於髡1,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三日,嘉定屠城2,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3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樑,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只為他太不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裡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4,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後來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卻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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