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一部吶喊(16)

16.第一部吶喊(16)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乾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裡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1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麼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准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屍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裡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麼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麼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裡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

「你怎麼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裡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樑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嘆批評的《三國志》1,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於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於他有慶,於他的仇家有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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