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一部吶喊(15)

15.第一部吶喊(15)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麼,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後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於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裡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遊歷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1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麼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並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裡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麼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麼,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於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範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後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後來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裡嚷什麼女子剪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裡?工讀么,工廠在那裡?」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1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麼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樑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你們的嘴裡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帖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聽的神,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本篇原載於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風波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乾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魯迅小說全集(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魯迅小說全集(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15.第一部吶喊(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