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一部吶喊(22)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本篇原載於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
阿q正傳
第一章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於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瞭然起來,而終於歸接到傳阿q,彷彿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不順」。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列傳」么,這一篇並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里;「自傳」么,我又並非就是阿q。說是「外傳」,「內傳」在那裡呢?倘用「內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別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雖說英國正史上並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1也做過《博徒別傳》2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託;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總而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3,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題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並不知道阿q姓什麼。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裡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於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裡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
阿q不開口,想往後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麼會姓趙!——你那裡配姓趙!」
阿q並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裡,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後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於不知道阿q究竟什麼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裡還會有「著之竹帛」1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徵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2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3,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後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後才有回信,說案卷里並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於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