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一部吶喊(25)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裡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後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麼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鬍子的東西,也敢出無狀么?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牆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並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於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鬍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回到家裡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裡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踏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生了回憶,又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