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一部吶喊(24)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並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麼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麼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裡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裡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於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庄賽神1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台戲,戲台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里彷彿在十里之外;他只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麼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裡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彷彿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續優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後,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後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於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後,果然大家也彷彿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必須與一位名人如趙太爺者相關,這才載上他們的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託庇有了名。至於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麼大家又彷彿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的本家,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當。否則,也如孔廟裡的太牢1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聖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後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裡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部絡腮鬍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於是並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麼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