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一部吶喊(29)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牆突出在新綠里,後面的低土牆裡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並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牆去,扯著何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於攀著桑樹枝,跳到裡面了。裡面真是鬱鬱蔥蔥,但似乎並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牆是竹叢,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並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彷彿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蔔。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蔔,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麼跳進園裡來偷蘿蔔!……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麼時候跳進你的園裡來偷蘿蔔?」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里落下一個蘿蔔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蔔都滾出牆外面了。只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蔔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並不再現。阿q於是拋了石塊,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蔔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裡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並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庄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朦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檯,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庄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云,「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疑而且敬的形態來。掌柜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嚄,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財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庄。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裡,茶館里,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裡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裡只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圓之內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裡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於不滿意城裡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裡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裡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裡,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