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一部吶喊(28)
他起來之後,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彷彿從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裡去。甚而至於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鑽,而且將十一歲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後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囌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媽媽的」的事。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顧的家裡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復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於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裡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1。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么?……」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裡沒有鋼鞭,於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於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於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鐘,——未庄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裡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鬆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鬆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並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什麼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裡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瞭然。於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並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並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於走到靜修庵的牆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