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一部吶喊(31)
只有一班閑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並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牆,並且不能進洞,只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只聽得裡面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庄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然而這故事卻於阿q更不利,村人對於阿q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為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革命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盪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復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裡一輪,覺得於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1的素。
阿q的耳朵里,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庄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庄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鏘鏘!
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鏘鏘,得,鏘令鏘!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干,只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麼?」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財么?」
「財?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裡。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