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二部彷徨(41)
然而一切請託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我不得已,只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出名的拔貢1,寓京很久,交遊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裡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後,冷冷地說,「但那裡去呢?很難。——你那,什麼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於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經忘卻了怎樣辭別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著虛空的重擔來走所謂人生的路,也已經不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自然,我不能在這裡了;但是,「那裡去呢?」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於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彷彿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靜。
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只坐卧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慄,自己退藏,於是在這絕續之交,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陰沉的上午,太陽還不能從雲裡面掙扎出來;連空氣都疲乏著。耳中聽到細碎的步聲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睜開眼。大致一看,屋子裡還是空虛;但偶然看到地面,卻盤旋著一匹小小的動物,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
我一細看,我的心就一停,接著便直跳起來。
那是阿隨。它回來了。
我的離開吉兆衚衕,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但是,「那裡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裡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經過許多回的思量和比較,也還只有會館是還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這樣的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有時,彷彿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裡了。
初春的夜,還是那麼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面是紙人紙馬,後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麼輕鬆簡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著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威和冷眼裡了。
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麼,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於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麼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並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