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二部彷徨(42)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畢。***
本篇原載於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二十六期。
弟兄
公益局一向無公可辦,幾個辦事員在辦公室里照例的談家務。秦益堂捧著水煙筒咳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漲著的臉來了,還是氣喘吁吁的,說:
「到昨天,他們又打起架來了,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我怎麼喝也喝不住。」他生著幾根花白鬍子的嘴唇還抖著。「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該自己賠出來……。」
「你看,還是為錢,」張沛君就慷慨地從破的躺椅上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裡慈愛地閃爍。「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
「像你們的弟兄,那裡有呢。」益堂說。
「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我們就將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這麼一來,什麼事也沒有了。有誰家鬧著要分的,我總是將我們的形告訴他,勸他們不要計較。益翁也只要對令郎開導開導……。」
「那——里……。」益堂搖頭說。
「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說,於是恭敬地看著沛君的眼,「像你們的弟兄,實在是少有的;我沒有遇見過。你們簡直是誰也沒有一點自私自利的心思,這就不容易……。」
「他們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益堂說。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問。
「還是一禮拜十八點鐘功課,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簡直忙不過來。這幾天可是請假了,身熱,大概是受了一點寒……。」
「我看這倒該小心些,」月生鄭重地說。「今天的報上就說,現在時症流行……。」
「什麼時症呢?」沛君吃驚了,趕忙地問。
「那我可說不清了。記得是什麼熱罷。」
沛君邁開步就奔向閱報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飛奔出去之後,向著秦益堂讚歎著。「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這樣,家裡那裡還會鬧亂子。我就學不來……。」
「說是折在公債票上的錢不能開公賬……。」益堂將紙煤子插在紙煤管子里,恨恨地說。
辦公室中暫時的寂靜,不久就被沛君的步聲和叫聽差的聲音震破了。他彷彿已經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說話有些口吃了,聲音也著抖。他叫聽差打電話給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興公寓張沛君那裡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著急,因為向來知道他雖然相信西醫,而進款不多,平時也節省,現在卻請的是這裡第一個有名而價貴的醫生。於是迎了出去,只見他臉色青青的站在外面聽聽差打電話。
「怎麼了?」
「報上說……說流行的是猩……猩紅熱。我我午後來局的時,靖甫就是滿臉通紅……。已經出門了么?請……請他們打電話找,請他即刻來,同興公寓,同興公寓……。」
他聽聽差打完電話,便奔進辦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為著急,跟了進去。
「局長來時,請給我請假,說家裡有病人,看醫生……。」他胡亂點著頭,說。
「你去就是。局長也未必來。」月生說。
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已經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較量車價如平時一般,一看見一個稍微壯大,似乎能走的車夫,問過價錢,便一腳跨上車去,道,「好。只要給我快走!」
公寓卻如平時一般,很平安,寂靜;一個小夥計仍舊坐在門外拉胡琴。他走進他兄弟的卧室,覺得心跳得更利害,因為他臉上似乎見得更通紅了,而且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頭,又熱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麼病?不要緊罷?」靖甫問,眼裡出憂疑的光,顯系他自己也覺得不尋常了。
「不要緊的,……傷風罷了。」他支梧著回答說。
他平時是專愛破除迷信的,但此時卻覺得靖甫的樣子和說話都有些不祥,彷彿病人自己就有了什麼豫感。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輕輕地叫了夥計,使他打電話去問醫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