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二部彷徨(45)
——荷生滿臉是血,哭著進來了。他跳在神堂1上……。那孩子後面還跟著一群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他知道他們是都來攻擊他的……。
——「我決不至於昧了良心。你們不要受孩子的誑話的騙……。」他聽得自己這樣說。
——荷生就在他身邊,他又舉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覺得很疲勞,背上似乎還有些冷。靖甫靜靜地躺在對面,呼吸雖然急促,卻是很調勻。桌上的鬧鐘似乎更用了大聲札札地作響。
他旋轉身子去,對了書桌,只見蒙著一層塵,再轉臉去看紙窗,掛著的日曆上,寫著兩個漆黑的隸書:廿七。
夥計送葯進來了,還拿著一包書。
「什麼?」靖甫睜開了眼睛,問。
「葯。」他也從惝恍中覺醒,回答說。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藥罷。」他給靖甫服了葯,這才拿起那包書來看,道,「索士寄來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1。」
靖甫伸手要過書去,但只將書面一看,書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邊,默默地合上眼睛了。過了一會,高興地低聲說:
「等我好起來,譯一點寄到文化書館去賣幾個錢,不知道他們可要……。」
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遲得多,將要下午了;辦公室里已經充滿了秦益堂的水煙的煙霧。汪月生遠遠地望見,便迎出來。
「嚄!來了。令弟全愈了罷?我想,這是不要緊的;時症年年有,沒有什麼要緊。我和益翁正惦記著呢;都說:怎麼還不見來?現在來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臉上的氣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兩樣。」
沛君也彷彿覺得這辦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兩樣,生疏了。雖然一切也還是他曾經看慣的東西:斷了的衣鉤,缺口的唾壺,雜亂而塵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著水煙筒咳嗽而且搖頭嘆氣的秦益堂……。
「他們也還是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說你該將沛兄的事講給他們,教他們學學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頭兒氣死了……。」
「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算公用的,應該……應該……。」益堂咳得彎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說著,便轉臉向了沛君,
「那麼,令弟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醫生說是疹子。」
「疹子?是呵,現在外面孩子們正鬧著疹子。我的同院住著的三個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緊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麼樣,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動,這真所謂『兄弟怡怡』。」1
「昨天局長到局了沒有?」
「還是『杳如黃鶴』。你去簿子上補畫上一個『到』就是了。」
「說是應該自己賠。」益堂自自語地說。「這公債票也真害人,我是一點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當。到昨天,到晚上,也還是從堂屋一直打到大門口。老三多兩個孩子上學,老五也說他多用了公眾的錢,氣不過……。」
「這真是愈加鬧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說。「所以看見你們弟兄,沛君,我真是『五體投地』。是的,我敢說,這決不是當面恭維的話。」
沛君不開口,望見聽差的送進一件公文來,便迎上去接在手裡。月生也跟過去,就在他手裡看著,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東郊倒斃無名男屍一具請飭分局速行撥棺抬埋以資衛生而重公益由』。我來辦。你還是早點回去罷,你一定惦記著令弟的病。你們真是『鶺鴒在原』2……。」
「不!」他不放手,「我來辦。」
月生也就不再去搶著辦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靜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著呈文,一面伸手去揭開了綠銹斑斕的墨盒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本篇原載於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