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二部彷徨(44)
他像是得了寶貝一般,飛跑上去,將他領入病人的房中。兩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燈,照著。
「先生,他燒……。」沛君喘著說。
「什麼時候,起的?」普悌思兩手插在褲側的袋子里,凝視著病人的臉,慢慢地問。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聲,略略按一按脈,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燈,照著他在病人的臉上端詳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開衣服來給他看。看過之後,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聲自自語似的說。
「疹子么?」他驚喜得聲音也似乎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來沒有出過疹子?……」
他高興地剛在問靖甫時,普大夫已經走向書桌那邊去了,於是也只得跟過去。只見他將一隻腳踏在椅子上,拉過桌上的一張信箋,從衣袋裡掏出一段很短的鉛筆,就桌上颼颼地寫了幾個難以看清的字,這就是藥方。
「怕藥房已經關了罷?」沛君接了方,問。
「明天不要緊。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鹹的,不要吃。熱退了之後,拿小便,送到我的,醫院裡來,查一查,就是了。裝在,乾淨的,玻璃瓶里;外面,寫上名字。」
普大夫且說且走,一面接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塞入衣袋裡,一徑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車,開動了,然後轉身,剛進店門,只聽得背後g?觟g?觟的兩聲,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車的叫聲原來是牛吼似的。但現在是知道也沒有什麼用了,他想。
房子里連燈光也顯得愉悅;沛君彷彿萬事都已做訖,周圍都很平安,心裡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樣。他將錢和藥方交給跟著進來的夥計,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亞藥房去買葯,因為這藥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說惟獨這一家的藥品最可靠。
「東城的美亞藥房!一定得到那裡去。記住:美亞藥房!」他跟在出去的夥計後面,說。
院子里滿是月色,白得如銀;「在白帝城」的鄰人已經睡覺了,一切都很幽靜。只有桌上的鬧鐘愉快而平勻地札札地作響;雖然聽到病人的呼吸,卻是很調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興起來。
「你原來這麼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他遇到了什麼奇迹似的,驚奇地問。
「……」
「你自己是不會記得的。須得問母親才知道。」
「……」
「母親又不在這裡。竟沒有出過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來時,朝陽已從紙窗上射入,刺著他朦朧的眼睛。但他卻不能即刻動彈,只覺得四肢無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還有許多汗,而且看見床前站著一個滿臉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這景象一剎那間便消失了,他還是獨自睡在自己的房裡,沒有一個別的人。他解下枕衣來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裡去時,只見「在白帝城」的鄰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見時候已經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著了,眼睜睜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樣?」他立刻問。
「好些……。」
「葯還沒有來么?」
「沒有。」
他便在書桌旁坐下,正對著眠床;看靖甫的臉,已沒有昨天那樣通紅了。但自己的頭卻還覺得昏昏的,夢的斷片,也同時閃閃爍爍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這樣地躺著,但卻是一個死屍。他忙著收殮,獨自背了一口棺材,從大門外一徑背到堂屋裡去。地方彷彿是在家裡,看見許多熟識的人們在旁邊交口讚頌……。
——他命令康兒和兩個弟妹進學校去了;卻還有兩個孩子哭嚷著要跟去。他已經被哭嚷的聲音纏得煩,但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權和極大的力。他看見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鐵鑄似的,向荷生的臉上一掌批過去……。
他因為這些夢跡的襲擊,怕得想站起來,走出房外去,但終於沒有動。也想將這些夢跡壓下,忘卻,但這些卻像攪在水裡的鵝毛一般,轉了幾個圍,終於非浮上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