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二部彷徨(47)
愛姑瞪著眼看定篷頂,大半正在懸想將來怎樣鬧得他們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慰老爺她是不放在眼裡的,見過兩回,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這種人本村裡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煙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煙油吱吱地叫了,還吸著。他知道一過汪家匯頭,就到龐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閣1也確乎已經望得見。龐庄,他到過許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爺。他還記得女兒的哭回來,他的親家和女婿的可惡,後來給他們怎樣地吃虧。想到這裡,過去的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懲治他親家這一局,他向來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這回卻不,不知怎的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七大人,將他腦里的局面擠得擺不整齊了。
船在繼續的寂靜中繼續前進;獨有念佛聲卻宏大起來;此外一切,都似乎陪著木叔和愛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罷,龐庄到了。」
木三他們被船家的聲音警覺時,面前已是魁星閣了。
他跳上岸,愛姑跟著,經過魁星閣下,向著慰老爺家走。朝南走過三十家門面,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早望見門口一列地泊著四隻烏篷船。
他們跨進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門房去;大門后已經坐滿著兩桌船夫和長年。愛姑不敢看他們,只是溜了一眼,倒也並不見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蹤跡。
當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么?」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我要細細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
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親經過大廳,又一彎,跨進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里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看;還有許多客,只見紅青緞子馬掛閃。在這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頭團腦,卻比慰老爺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著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鬍鬚;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定是擦著豬油的。
「這就是『屁塞』1,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裡的。」七大人正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水銀浸」周圍即刻聚集了幾個頭,一個自然是慰老爺;還有幾位少爺們,因為被威光壓得像癟臭蟲了,愛姑先前竟沒有見。
她不懂后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麼「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看望,只見她後面,緊挨著門旁的牆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只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挲著,轉臉向庄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么?」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他們沒有工夫。」
「本來新年正月又何必來勞動你們。但是,還是只為那件事,……我想,你們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有兩年多了么?我想,冤讎是宜解不宜結的。愛姑既然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麼大面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你們也知道。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一樣。可是七大人說,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麼便宜。這話只有我們的七大人肯說。」七大人睜起細眼,看著庄木三,點點頭。
愛姑覺得事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在這裡竟說不出話。她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從聽到七大人的一段議論之後,雖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是和藹近人,並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樣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