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二部彷徨(48)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不像我們鄉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鍾馗』。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雞,那裡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隻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麼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呵!那麼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縣裡不行,還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臉來說。「愛姑,你要是不轉頭,沒有什麼便宜的。你就總是這模樣。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么?那時候是,『公事公辦』,那是,……你簡直……。」
「那我就拼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
「那倒並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這才慢慢地說了。「年紀青青。一個人總要和氣些:『和氣生財』。對不對?我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說『走!』就得走。莫說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你要不信,他就是剛從北京洋學堂里回來的,自己問他去。」於是轉臉向著一個尖下巴的少爺道,「對不對?」
「的的確確。」尖下巴少爺趕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聲說。
愛姑覺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說話,弟兄不敢來,慰老爺是原本幫他們的,七大人又不可靠,連尖下巴少爺也低聲下氣地像一個癟臭蟲,還打「順風鑼」。但她在胡裡胡塗的腦中,還彷彿決定要作一回最後的奮鬥。
「怎麼連七大人……。」她滿眼了驚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們粗人,什麼也不知道。就怨我爹連人世故都不知道,老昏了。就專憑他們『老畜生』『小畜生』擺布;他們會報喪似的急急忙忙鑽狗洞,巴結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後面的「小畜生」忽然說話了。「她在大人面前還是這樣。那在家裡是,簡直鬧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聲聲『小畜生』,『逃生子』1。」
「那個『娘濫十十萬人生』的叫你『逃生子』?」愛姑迴轉臉去大聲說,便又向著七大人道,「我還有話要當大眾面前說說哩。他那裡有好聲好氣呵,開口『賤胎』,閉口『娘殺』。自從結識了那婊子,連我的祖宗都入起來了。七大人,你給我批評批評,這……。」
她打了一個寒噤,連忙住口,因為她看見七大人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仰,細長鬍子圍著的嘴裡同時出一種高大搖曳的聲音來了。
「來——兮!」七大人說。
她覺得心臟一停,接著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彷彿失足掉在水裡一般,但又知道這實在是自己錯。
立刻進來一個藍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對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廳里是「鴉雀無聲」。七大人將嘴一動,但誰也聽不清說什麼。然而那男人,卻已經聽到了,而且這命令的力量彷彿又已鑽進了他的骨髓里,將身子牽了兩牽,「毛骨聳然」似的;一面答應道:
「是。」他倒退了幾步,才翻身走出去。
愛姑知道意外的事就要到來,那事是萬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這時才又知道七大人實在威嚴,先前都是自己的誤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鹵了。她非常後悔,不由的自己說:
「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全客廳里是「鴉雀無聲」。她的話雖然微細得如絲,慰老爺卻像聽到霹靂似的了;他跳了起來。
「對呀!七大人也真公平;愛姑也真明白!」他誇讚著,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沒有什麼說的了,她自己已經答應。我想你紅綠帖2是一定已經帶來了的,我通知過你。那麼,大家都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