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三章末日之舞(1)
我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大陸把我按在床上,讓我安靜點兒。
市環保局派出的那幾輛灰藍色的吉普車,魚一樣地在街上遊盪,出刺耳的鳴笛聲,我被這種聲音攪得好像剖腸破肚一般,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我從那張吱嘎作響的木板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光著腳跑過去關窗戶。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過後,我們被反鎖在一片沉寂的透明裡,聽得見對方的呼吸。
「晴天,」大陸說,「晴天你聽我說。」他順手捏住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沒甩掉。
「我們必須隨時聽到外面的況,不然我們會死的。」
他放開我的胳膊跑去開窗。玻璃上反射的太陽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眼前出現了光芒四射的太陽形象。我是大地震那年出生的,我今年才二十一歲。一想起也許再也見不到太陽了,我的心就一陣陣緊。那些車又開過來了,車頂的喇叭嗚里哇啦地響著,我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烏雲在頭頂上飄浮著,遮住了太陽的光線。家家戶戶都開著窗,有人把頭探出窗外。
「下面公布水質況,下面公布水質況……」
高音喇叭里的聲音顯得冰冷而無,夾帶著尖銳刺耳的嗡嗡聲,好似一陣帶厲哨的炮彈從空中劃過。雲層越壓越低了,剛才還是好好的艷陽天。什麼都是靠不住的,說變就變了。
我的頭疼得厲害,呼吸也不那麼暢快,要一手按住額頭,下巴微微抬起來用力吸上一下,這才覺得胸部飽滿起來。這次全城恐慌是源於一種劇毒的氰化物失竊。一列運載物資的火車從這裡經過,車廂內有劇毒的氰化鈉若干箱。氰化鈉是從德國進口的。大概是因為德國人比較講究包裝的緣故吧,這種0。02克就能致人於死地的劇毒品,卻被他們包裝得像糖果一樣美麗。我想偷去的人一定忍不住要先嘗一塊,那樣他會死在所有人的前面,那樣我們也用不著擔驚受怕了。但是事決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先小偷從車廂里偷走的氰化鈉是60箱而不是一二箱,這些有毒物質如果放進水源,足以使全城人斃命。其次從氰化鈉丟失的數量上來看,此事決非一人所為。這座城市被死亡的陰影包圍著,人們有點像被晾曬在海灘上等死的魚。
市環保部門每隔一小時公布一次水質況,大陸站在窗口聽了聽說:「行了,沒事了,做飯去吧。」
我坐在那裡不想動,聽鄰居家有水管嗡嗡叫的聲音。對門住的眉痕是個獨身女人,她的房間和她的人一樣,布置得精緻幽雅。她那亞麻色的窗帘整日關閉著,像一個女人長垂著的睫毛。
我以前沒交男朋友的時候,常到眉痕那兒去玩。眉痕怕貓怕得厲害,高三那年大陸送我一隻名叫小雪的小白貓,我整天抱呀親呀的喜歡得不得了。有天心血來潮抱去給眉痕看看,眉痕卻出嗷的一聲驚叫,我都不明白到底生了什麼。我覺得眉痕這人有些神經質,過分敏感使她的神經像風中的小草。大陸說他不喜歡對門那個女人,「古里古怪的」,他總是用這類詞來說眉痕,見了面不過是點頭之交,不過眉痕對大陸的印象倒很好。
在我養父去世以後,大陸是我惟一可以親近的人。我在一家走讀大學里念書,大陸每天騎摩托車穿過大半個城市送我。
眉痕說:「你們年輕女孩子可得當心呢,有時走錯了一招棋,把自己一生就毀了。不過,大陸這孩子看上去倒像是好人呢。」
我知道眉痕所說的「當心」的含義是什麼,因為我養父生前也這麼說過。養父收我的時候我只有十一個月大,他在大地震的廢墟里偶然撿到我的,我當時就像一個沒人要的布娃娃一樣,連哭的勁都沒有了。我靜靜地躺在被撕裂成布樣毛邊的水泥平台上,眼睛睜得很大。
「眼睛烏藍烏藍的,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呢。」
我養父常這麼說,在頃刻之間失去了四個兒子的失魂落魄的當兒,我養父看到我,誤以為是個幻覺。「眼睛烏藍烏藍的,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呢。」他用泥手抹了把臉,喃喃自語著。我想他當時是用手指掐了把那嬰兒的屁股或者別的什麼部位,等聽到哭聲了才放心地把她拾起來的。他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我的哭聲忽然不可扼制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