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三章末日之舞(2)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沒去做飯。大陸不安地在窗口張望著,等待那輛嗚拉嗚拉的喇叭車再次來臨。我們的命都系在那輛灰塌塌的車上了。那魚樣遊動的物體出尖利刺耳的雜訊,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捅著我們的心臟,我們忍受著,生命的過程就是忍受。
我養父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人臉就是一個大寫的苦字。我小的時候並沒有在乎他這句話的含義,待我再細看養父的臉時,養父已經老了,但他那濃密的倒八字眉活脫是「苦」字上面的那個草字頭,細長的眼睛、周正的鼻樑以及他那由於老而微張著的嘴,構成了「苦」字下面那個「古」。
人臉是一張苦字。大陸說你一個人在那兒嘮叨什麼呢?我說沒什麼。大陸在廚房裡乒乒乓乓弄砧板,又探過頭來問我:「晴天,你這菜刀怎麼缺了一塊?」那把極薄的不鏽鋼刀是我上月剁排骨時崩了齒的,那把刀平時也崩過一些小齒,但我都沒大在意,繼續用時,一下子崩了大齒。我忽然有一種預感,那把刀雖然崩了齒,但依然很快。等我尖叫著奔進廚房,大陸左手的食指已被重重地割了一刀,血漫了出來,染在青白色的瓜瓤上,那血慢慢地洇開來,像水墨畫里的淡墨,層層疊疊,永無止境。
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大陸手指上裹著厚厚的紗布。
餐桌上鋪著雪白的、不帶一點花紋的桌布,餐具雪亮,碗筷擺放得非常正規。大陸喜歡這樣。
大陸把白米飯盛得像墳冢一樣高,兩座墳冢,潔白而聖潔的墳冢矗立在我們面前。我們面對面,一粒飯也不能下咽。時間化作嗡嗡錚錚的聲響附著在日光燈上,日光燈上的白光把等待無限地拉長了。我們不知道等什麼,也許死亡已經離我們很近了。
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面上來來往往的車潛在黑暗裡,刺耳的笛聲顯得鈍了。
「我們吃吧!」大陸說,「吃飽了好睡覺。」
我們把全黑的窗帘拉好,開始大吃大嚼起來。桌上很快堆起一堆白骨。大陸勸我喝一些湯,他自己把湯喝得咕嚕咕嚕響。
「要死也得做個飽死鬼。」
大陸做菜非常講究,卻是個輕易不肯露一手的主兒。他炒的「椒雪肉片」、「魚香雙脆」、「火爆茄片」都很有館子里的味道。他還喜歡自己明創造一些「大陸菜」,比如把皮蛋放湯里,或者往火鍋里放上幾朵茉莉花。大陸一喝多了就喜歡唱歌,直唱得左鄰右舍都不幹了,他才罷休。
對門眉痕就常說大陸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愛唱這一點不好。我說他是喝多了才唱呢,眉痕就神暗淡地說,你們女孩子別喝酒。
酒杯里的酒多得都快滿出來了。每一杯紅酒里泡著一枚青杏。窗外的警報車嗚拉嗚啦一輛輛開過,大陸拉住我的手說,不要去看了吧,讓我們安靜一會兒。我倆把杯盞碰得叮噹叮噹響,再也聽不到外面警車的聲音了。他走過來抱住我的胳膊親我的脖子和高高隆起的鎖骨,我被他弄得骨頭都要散了。他伸出長長的胳膊把我裹了進去,我聽到我的骨節吱咯作響的聲音。我看到他裹了厚厚紗布的手指在我身上移來移去,「把衣服脫了吧。」他貼在我耳邊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他一邊說一邊動手給我脫衣服,我不動,由他擺弄我。我們從來也沒這樣過,我養父在的時候我們什麼也不敢做。養父是為我好,怕我吃虧。「唉,女孩子大啦。」他經常莫名其妙地嘆著氣說。有一陣子不知為了什麼我常跟他鬧彆扭,認為他老管著我。「女孩子大了又怎麼啦?」我坐著大陸的摩托車四處遊盪,賭氣似的故意很晚才回家。大陸帶我跳貼得很近的舞,在燈光幽暗的場合吻我,在計程車的後排座位上摟著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但我養父似乎對我小小年就齡交男朋友的行為很看不慣,他是個老實人,一生都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一生都恪守著中國人特有本分與無奈。人臉是個大寫的苦。我一看見他那張臉就想起他說的那句話來。可我與大陸在一起的時候,並沒覺得人活著就是為吃苦,相反我覺得被人寵著、愛著的滋味挺不錯。大陸愛我。雖然他從來也沒這麼說過,可我從十七歲那年就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