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三章末日之舞(3)
「眼睛烏藍烏藍,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呢。」
養父這句話我聽了許多遍,他大概永遠把我當成剛出生的嬰兒。當他獨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喃喃自語的時候,我臉上興奮的紅暈總要消下去一半。我剛從外面回來,養父為我等門。我說我有鑰匙,可他還是要為我等門。我跟大陸說這種當爹的可真讓人受不了,大陸笑看著我,摸了把我的流海兒。
「以後早點回來。」
養父撂下這句話,就去睡了。彷彿他等我等了這麼久,就專為告訴我這一句話似的。我每回都答應他,可每回都做不到。我想我和大陸攪在一起的日子,是把養父的心傷得最透的日子。後來他走了,把大寫的苦字埋進土裡,化為灰燼,再也沒人管我了,可我並不輕鬆。
有很長一段日子大陸過來陪我,把家裡的日光燈都開著,他怕我一個人呆著害怕。我長久地蜷縮在他寬大的外套毛衣里,眼淚不知不覺又湧上來了。他抱著我的時候我哭得特別暢快,我從下面望上去,是他雕塑一般的下巴和喉結,那種堅硬的曲線令人難忘。
窗外傳來急剎車的聲音。橡皮輪胎緊扒著地面,滑動了很長一段距離,出了撕心裂肺的磨擦聲。我們都被攪進那種聲音里,很殘酷地相互磨擦著身體,彷彿一個是地面,一個是輪胎。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來了。
我們幹不成了。大陸沒精打采地去開門,我套上一條袍子一樣的湖綠色的裙子,坐在燈下假裝看書。
來敲門的人是眉痕。
「這麼晚了你還沒走呢?」
她用上一代人的口吻跟我們說話,又用打量外星人似的眼光上上下下透視我倆。我被她看得直毛。
我想我已經被人看出問題來了,眉痕是個敏感的女人。我像躺在解剖台上被人剝光了衣服一樣,刺眼的光線照在我最隱蔽的地方,連一點燈光的陰影都沒有,我和大陸剛才赤身**的樣子在這間屋子裡被人像電影一樣一遍遍重放,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幹,可幹了和沒幹又有什麼區別呢?在別人眼裡總歸是幹了的。
「你有事么?」
大陸一向是對這女人不怎麼客氣的,這下更是惹惱了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剛從瘋人院里放出來的怪物似的,來得生猛。
眉痕見他打著赤膊,眼睛便像刀子一樣在房中颳了一遍。
「很晚了,你該回去了。」她不動聲色地說。
大陸看我一眼,還是把汗衫穿起來走了。我追出去,把他落下的車鑰匙塞他手裡。樓道里很黑,我們的手指在黑暗裡交握在一起,很默契地握了一下。
回到屋裡,我現眉痕已經不見了。日光燈的光線蒼白而又慘淡地照耀著一切,出嗡嗡的聲響來,把房間里的一切照得失了血色。凌亂的餐桌、傾斜的酒杯、冷而油膩的菜肴,有些都像是被什麼東西凍住了,僵在那裡,凄冷而又生硬。
房間里忽然響起一隻小貓的聲音,那叫聲很像從前的小雪,可小雪已經失蹤很長時間了,小雪丟的時候我天天夜裡夢見它,就像現在這樣喵喵地叫著,我懷疑我的耳朵出問題了。
我在房間里四處翻找起來。我把床單掀得稀亂,那排酒瓶被我依次碰倒,乒乒乓乓響作一團。餐桌上有一隻碟子從高處跌下來,與水泥地面出堅硬的脆響,油膩的菜湯潑了一地,漿在地上像一攤烏紫的血。
那聲音時隱時現,忽兒遠忽兒近,側耳聽聽像小雪又不是小雪,我想我大概是緊張得快要瘋了吧。
我一直懷疑是眉痕偷了我的小雪,她一向怪裡怪氣,對小動物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她總是對著小雪尖聲怪叫,她說她害怕動物的眼睛和毛。有一次她下樓梯,小雪站在樓梯口,她便不敢下去,人眼和貓眼相互對視著,眉痕說那一剎那她恐懼極了。
小雪失蹤了。眉痕裝得跟沒事人一樣,但在我眼裡她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異樣,她走路的樣子和說話的腔調都跟平常不一樣,我敢斷定小雪的失蹤和她有關。
我坐在空蕩蕩的家裡,什麼也沒找到。我決定好好洗個澡,然後睡上一覺。明天不管是死是活,明天的事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