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四章玻璃(8)
「會不會留疤?」
「不會吧?」
「也許會。」
「到底會不會……」
小群自問自答,翻過來倒過去就這麼幾句話。紫頁覺得他可憐,就安慰他說沒事兒的,男人臉上留塊疤怕什麼。
這句話如同強心針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見委頓的體內,使他貼著白色膠布的臉上放出些許光彩來。
他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有功之臣,他臉上的白色膠布在陽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個從戰場上下來的喜愛炫耀自己身上傷疤的士兵,說話帶著手勢,走路略有搖擺,他在誇大他所受到的傷害,他用一種無聲的聲音在對他心儀已久的女人大聲說著話,他說:
「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說話,有天他穿了條褲腿上帶兜的暗軍綠色的褲子,那條褲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渾身長嘴似的,使紫頁整整一天不敢正視小群。「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魚鱗般的布滿全身的嘴巴都在訴說。
他脫光衣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仍在訴說。
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個被他追逐的女人來償還。
紫頁平靜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著那人上上下下來回折騰,鼻子上的白色膠布並沒有影響他的性功能,他因禍得福,傷了鼻子,卻順利地佔領了女人的身體和子宮。
在新婚體驗的婦科檢查床上,一個滿臉雀斑的老太太面無表地告訴紫頁:你懷孕了。
紫頁眼前出現一個鼻子上貼著白色橡皮膏的嬰兒。
紫頁說我不要這孩子。
紫頁說我要做掉他。
紫頁說……
婦科大夫似乎並沒有在聽她的話,而是忙著填一張表格。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緊張有序地進行著,紫頁已經習慣了那些玻璃,一旦把要它們拆除,反覺空空蕩蕩沒遮沒攔,做什麼都不自在。給他打個電話吧?這個「他」當然不是那個他。
小群在某個角落裡看著她。
紫頁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亞洲已經在她的日子裡徹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該死的表,她必須在結婚之前跟那個她曾經愛得要死的男人見上一面。
那該死的男人卻怎麼按都不出來。
瘋了瘋了瘋了(機械裝置出這樣的聲響)。
紫頁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這麼打電話的嗎?
有人過來把紫頁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礙都拆除了,辦公室變得像球場一樣一覽無餘。紫頁再打電話,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動靜,有沒有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男朋友、部門經理、老闆,每個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著她,在她後腦勺上打上無數個暗紫色的問號。
紫頁忽然懷念起玻璃時代來。她想那樣多好,她可以躲在一個人的空間里,打電話至少別人不會聽到。人總是想了這樣丟了那樣,沒有滿足的時候。拆除玻璃牆的工作仍在進行著,紫頁覺得好像心裡也有什麼東西隨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電話安靜地合上。
十一
坐在大辦公室里的紫頁,感到一種難以說的膨脹。白天在慢慢流失,人們在忙碌中感覺不到這種像水汽蒸一般的流失,只覺得一疊文件在手,就什麼都握住了。
其實,手心還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勁兒。他不在乎作巨大機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晶元,他說很多人想當晶元還當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膠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顯眼的疤痕,但在紫頁眼裡,那塊貼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膠布在小群臉上時隱時現,有時白天不見了,夜裡又冒了出來,出現在那個與她**的男人臉上。
第二天早上醒來,紫頁問小群是不是昨天夜裡又在鼻子上貼了膠布。小群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個瘋子。紫頁覺得自己確實快瘋了,她怎麼能跟這樣一無是處的人結婚呢?就因為懷上他的孩子?她討厭這種自問自答的一般疑問句,可近來總是這樣,叨叨咕咕,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