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七章同一屋檐下(8)
夜已經很深了,身邊的丈夫已出平穩均勻的呼吸,他是那種準點吃飯、準點上床睡覺、準點上班的「準點男人」,他覺得海蓓也應該跟他一樣準點。可是,海蓓近來患了失眠的毛病,晚上不想睡,早上起不來,接連幾次上班遲到,上司黑著臉對她說,海蓓,再這樣下去你就完了。
半夜裡暖氣漸漸地變涼了,海蓓披著一塊深駝色的毛毯,獨自坐在漆黑的客廳里等待時間一點點過去。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女聲,高亢,嘹亮,幽遠,是什麼人在聽午夜的收音機么?還是白天的一段聲音滯留在腦海里,直到深夜才冒出來?那種不知名的小動物已經入睡了吧?老范此刻在幹什麼?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問題如萬花筒里不斷變幻著的圖案,一會兒一變,海蓓獨坐在黑夜的中央,大腦越來越清醒,睡意全無。她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
那種聲音又響起來,它動動停停,聲音聽起來有些壓抑,又有幾分張狂,像一些躲在暗中狂歡的小動物。海蓓扭亮客廳里最暗的一盞燈,在重重疊疊的陰影里四處翻找起來。
「你到底在找什麼?」
第二天早上海蓓被人從夢中推醒,那雙手又瘦又冷,「你到底在找什麼?」他說。
海蓓看到一夜之間家變成了一座堆滿破爛的廢墟,每一個抽屜都被翻了個底朝天,紅紅綠綠的雜物堆了一地。
「你要是真的不想過了,就直說。」
冷兵丟下這句話之後,轉身走了。他的西裝、皮包和羽絨服飛離原地,隨他而去。
十二
小秋出事了。
海蓓是在單位電梯里聽到這個消息的。
美魷說他看起來挺有錢的怎麼會一個人到天津去販海鮮然後又翻車了呢。海蓓斷斷續續聽人說,小秋死於大風雪后的一場車禍。
窗外突然再次飄起雪花,在海蓓的記憶里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場雪了。屋子裡的空氣有點兒涼,兩個女人眼望窗外,想著各自的心事。小秋的死,使他桌上的東西都沾染上一種死亡氣息,書、文具、紙筆都蒙著一層看不見的白霜,海蓓注意到美魷站起來倒水、拿東西、接電話走來走去全都繞著那張桌子走,生怕碰到那張桌子的邊角。海蓓無法猜出美魷與小秋的關係究竟到了哪一步,也許只是一般朋友,也許關係很不一般。
「美魷,你要難過就哭一場吧。」海蓓說,「你看上去很壓抑。」
美魷低著頭在辦公桌的玻璃台板上尋找著自己的臉。
「我壓抑嗎?」她抬起臉來沖海蓓笑笑,海蓓現她的臉在一夜之間忽然長出兩個碩大的顏色像青橄欖的眼袋。
白色電話就在這時驚叫起來。
她倆都知道打電話的男人是誰,一個說,你接吧。另一個說,可能是找你的。她們等了一陣子,兩人誰也沒接電話,那溫柔的鈴聲也就停了。
在小秋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美魷哭得很厲害,海蓓一直扶著她,怕她昏倒。花圈上的紙花被北風吹得嘩啦嘩啦直響,紙條上小秋的名字像鳥兒翅膀一樣在風中飄揚,美魷的哭聲與嗚咽北風合二為一,分不清是一個女人在哭還是有許多女人在哭。一群黑衣人幻影般地圍著那具躺倒在地的屍體緩緩走動,做著同樣的動作:鞠躬,與死者的親屬握手,然後再看一眼掛在牆上的那張小秋的畫像(事生的太突然,根本來不及準備照片,所以只好用一張炭筆畫代替),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那張畫像根本不像小秋本人,而像一個別的什麼人。
雪地上飛過一隻烏鴉,乾燥的樹枝上停著零零星星被凍僵的麻雀。雲在空中被凍成了冰,整個城市的空氣都被凍住了,海蓓覺得喘不過氣來。兩個穿著黑色長大衣的女人走在雪地里,她們似乎已經走了很久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十三
兩個女人在酒吧里一直坐到深夜,她們的影子如剪影一般凝住不動,她們似乎一直靜默著,枯坐無語。
「我懷孕了。」
美魷慢慢地吐出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