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錦瑟,桃源(1)
第48章錦瑟,桃源(1)
1.
窗外飄著雨,不急不緩。天空卻並沒有被陰霾填滿,這樣半陰半晴的天氣在八月的南方很常見,只是偶然飄來一片雲,偶然帶過一陣雨,卻讓人難免有些左右為難,難以找出一種合適的心情去面對。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他們大都帶著平淡冷漠的神情,在這個大都市的一角默默而過,走過的地面經過雨水一衝,連個腳印都不曾留下。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紛繁忙碌中使自己的心境變得麻木,喜怒哀樂一轉身就成了過眼雲煙。
我坐在街角的咖啡屋,用一種不適應的心情安靜地審視著現在。然後開始懷念高中那段充滿了「純粹主義」的青澀時光。明明就在一個月之前,我還穿著高中的校服在校園裡遊盪,因為朋友的心事而擔心,因為愛情的甜蜜而陶醉,因為錯過的遺憾而惆悵……
窗外,蘇漓冒著雨跑了進來,我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
今天單獨約我出來見面的人是蘇漓,我欣然答應,因為我知道他有太多話想要跟我說。
「這天氣,一會兒晴一會兒雨的,煩死了!」蘇漓坐下,用手輕拭著身上的雨水。
他的頭髮已經濕透,一撮一撮地根根直立。他身上穿著體育老師標準的運動服,這個樣子帶給了我一股親切感,恍然間好似回到了十年前。他沒怎麼變,他是我見過的這麼多人里唯一一個和我一樣,在十年的時光里都沒怎麼變的人。
想起了小雪當年費盡心力拚起的那幅「仙道投籃」,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喜歡流川楓的小雪會選擇仙道彰了,因為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蘇漓,頭髮根根直立的樣子,真的和仙道有些相似。
「傻笑什麼呢?」蘇漓發現了我正專註地打量著他。
「沒什麼,就是覺得這麼多年了,你的樣子都沒怎麼變啊!」我笑著回答。
「我一個搞體育的也就這樣了,難不成還能像楊逸一樣西裝革履地變帥哥啊?不過你的樣子也沒變啊,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蘇漓說。
「這個感覺好熟悉,你還記得那時候你帶我去『兩琴相樂』嗎?」我看看周圍幽靜的環境,再看看對面的蘇漓,懷念的思緒又涌了上來。
「怎會不記得呢?那時候我還壯志滿滿地要追施茵茵呢!」蘇漓的語氣帶著一絲物是人非的落寞。
是啊,那時候的蘇漓多麼有朝氣,把我都感染得有勇氣了。如今已時過境遷,我們都長大了。
「對了,聽說你前陣子去法國找了施茵茵?」我試探地問。
「你怎麼知道?」蘇漓驚訝地問。
「小雪說的。她給茵茵打電話報告結婚的消息,茵茵告訴她了……」我有些尷尬地講出了八卦的源頭。
「唉,你們這群女人啊!」蘇漓無奈地搖搖頭。
「茵茵和你說了什麼嗎?」我問。
「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蘇漓,你腿真夠長的,居然真跑來巴黎找我了?』我聽完這句就只有傻笑的份了。」蘇漓說。
「是啊,我也沒想過你還會記掛著她,真的會找去巴黎。」我感慨著。
「唉,怎麼說呢,這就是個夢。我去一趟巴黎,跟她見一面,就是圓了個夢。如果去不成,始終不能徹底死心啊!」蘇漓把眼神移向窗外的天空。
「嗯,有個夢總是好的。」我安慰他。
「但是見完她,這夢也就醒了。我倆的差距不是幾萬公里能補上的,我就算腿再長,這輩子也追不上她。所以我圓了這個夢,心裡也就踏實了,還是老老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吧!」蘇漓喝了一口水說。
「蘇漓,能說出這些話,說明你真的長大了。」我說。
「都二十七了還長不大可怎麼辦?唉,不過也有長不大的,你看看任凌初那死丫頭!」蘇漓眉毛一挑。
「小初——那天你把她帶走之後發生了什麼嗎?」我想起那一日將任凌初橫抱在懷的蘇漓高大的背影。
「我和雨蒙把她帶進裡面的屋子裡,可那丫頭坐不住,非要出去逛,我沒辦法了就背著她出去了,在人民廣場那兒轉了一大圈,都累死我了。她一開始還吱吱嗚嗚地嘟囔著什麼,後來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睡死了,我沒辦法,又不知道她住哪兒,只好把她領我家住了一晚。」蘇漓用又無奈又心疼的語氣說。
「呵呵,果然那天她住你家。那之後雨蒙很緊張地打電話說小初沒回酒店,我就叫她放心,因為是我親手把小初交到你的手上的,所以我不擔心。」我笑著說。
「嗯,就知道你了解我。不過她睡我的床,我睡的是沙發啊,我可沒乘人之危!」蘇漓有些羞澀地解釋說。
我笑了,這樣的解釋,不正反映了他當時心中的糾結嗎?
「小初其實很脆弱。蘇漓,你一直都知道她喜歡你,為什麼不給她一個機會呢?你看看她上大學之後的轉變,雖然不能百分百確定,但我想說應該有你的原因。」我語重心長地說。
「未央,你應該知道的,咱們是同一種人,一旦認定了一個人在心裡之後就改不了了。就算沒有希望,就算隔著再遠的距離,這份心是變不了的。」蘇漓淡淡地回答。
是啊,我們是同一種人。想到這裡我的心中又蕭瑟起來,十年前的我們坐在一起,說著彼此心中喜歡的那個人,心中懷揣著對未來的小小美夢;十年後的我們依舊坐在一起,而彼此心中的那個人卻都已經成了過去,只留下美夢破碎的余恨。
這就是成長不得不經歷的痛嗎?「可是你也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啊。既然夢碎了,就老實地向現實妥協吧!」我說著連自己都不能堅信的話。
「呵呵,說這話真是太不像你了!未央,你這是美夢成真了才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楊逸天天把你捧在手心裡,你被慣壞了。」蘇漓的眼裡帶著些笑意。
美夢成真?我哪有美夢成真?
我苦笑,心中的委屈卻無法和蘇漓解釋,於是只得喝了一口咖啡,苦澀的味道麻痹了味蕾,就不會覺得苦了。
「不過你放心,我那天既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從你手裡把任凌初接過來,就不會再逃了。對這個小丫頭心裡的傷,我會負責到底。」蘇漓看到我悵然若失的神情,以為我在為小初傷心。
「嗯,謝謝你,蘇漓,你真是個好人。」我發自內心地感嘆著。
「未央,你也是個好人,所以有件事想求你幫我。」蘇漓話鋒一轉。
「是……程笑笑的事?」我說出了心中的隱憂。
「真聰明!這孩子現在粘我粘得不行,我看到她爸爸剛去世也不忍心傷害她。你一直和程老師關係不錯,和程笑笑也比我親密,去幫我說說吧。我可是她的老師啊,不能這樣不清不楚的。」蘇漓煩惱地說。
我無奈,如果蘇漓知道我和程楓的事情,會怎麼想?我應該是全天下最沒有立場去勸程笑笑不要搞師生戀的那個人了!
但是看著蘇漓一臉愁雲,我還是硬著頭皮點點頭:「好,我去試試看。」
「真的啊,太謝謝你了!我都快愁死了,這丫頭每天給我發十幾條簡訊,一會兒是想爸爸了,一會兒是媽媽不理她了,一會兒是頭疼了。我不回又不好,回了她就得寸進尺。她昨天還打電話跟我說她感冒發燒了,一個人躺在家裡沒人照顧,要我今天去給她送葯!未央,要不一會兒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一個大男人進出小女生的家太不像話了,而且她還是我的學生。」蘇漓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死命地把我往水裡拉。
我一會兒要去程楓的家嗎?2.一路上我都揣著忐忑的心情,默默地給自己進行了超長的心理建設,之後,終於鼓足了勇氣再次來到程楓家的門口。
看著那扇熟悉的綠色防盜門,我的心臟又是猛一收縮。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這扇門了,看著門上些許斑駁的銹跡,往事又一幕幕浮現眼前。
這是程楓在上海的家,我第一次跨進這扇門的時候還在讀大學二年級。我依稀記得在路上偶遇程楓時激動的心情,和被他邀請去家中吃飯時候不安的靦腆。後來這扇門成了我的一個隱形避風港,每次在學校里遇到不開心的事,或者在校園裡偶遇「冰山」楊逸的時候,我就會跑來蹭飯。可惜那時的我只是單純地把程楓當成一個尊敬的長輩,只是想要在他溫暖的眼神里尋求一絲安慰,僅此而已。
這樣說來,那時候的程楓面對我的厚臉皮做客,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因為已經隱隱地覺出眼眶的酸澀。
笑笑打開門時,門裡門外的三個人都呆住了。
笑笑被驚呆了可以理解,因為我這個不速之客站在蘇漓的身邊。我和蘇漓驚呆了的理由卻實在有些尷尬,因為笑笑只穿了一件輕薄的弔帶睡衣。
「未央姐姐,你怎麼也來了?」程笑笑的眼裡閃過一絲失落。
「聽說你病了有些擔心,就跟蘇漓過來看看。」我露出淡定的微笑。
「謝謝未央姐姐,我在家躺了一天,已經好多了。」程笑笑淡淡地回答。
「呵呵,你倆先進屋吧,我下去買點零食給你。」蘇漓一直不敢直視程笑笑,丟下一句話之後慌忙走下樓梯。
「進來吧。」笑笑說。
我脫下鞋子,踏進了這個久違的屋子。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一切都如我記憶中的一樣,淺色的木質地板,樸素的沙發,佔了一面牆的書櫃里堆得滿滿的書籍。只是燈光有點暗淡,緊閉的窗帘擋住了窗外的陽光,讓這間原本樸實溫馨的屋子變得有些壓抑。
我看到客廳一角的柜子上擺放著程楓的遺像,黑色相框里的他,笑容依舊溫暖如陽光。
我走過去,盯著照片里的程楓,想要伸手去撫摸一下他的笑顏,手卻懸在半空遲遲不敢動。
程楓,我來了,你看到了嗎?
心裡的情緒越積越多,我開始有些呼吸困難,想要轉過身不再看他,身體卻死死地凝在那兒,動彈不得。
毫無預警地,我掉下了一滴淚。
「姐姐喝茶吧!」身後的笑笑端來了茶具對我說。
我趕忙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珠,轉過臉來笑著說:「謝謝。」
笑笑發現了我臉上未拭乾的淚痕,卻也沒有露出吃驚,她平靜地看著我,然後忽然說了一句:「想要哭就哭吧,能哭出來起碼錶明你對我爸爸還是有點感情的。」
我身子一軟,震驚得險些栽倒,驚慌中用力地抓住了沙發的靠背,努力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我和程楓的感情?怪不得葬禮上她交給我那封信的時候表情是那麼冷漠,怪不得在小雪的婚禮上她再次見到我會表現得那麼生疏。
她覺得是我負了她的父親。
笑笑看到我吃驚的表情,冷笑了一聲說:「未央姐姐不用這麼緊張,你和我父親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從他得知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就全都告訴我了,所以他才會要我代替他把那封信交給你,你都沒想過嗎?」
她果然覺得是我負了她的父親。
我語塞,一時間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了。此時我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比我想象中的要成熟得太多、太多了。
「那封信你看了嗎?」笑笑問。
我的心又受到猛烈一擊。
「沒有,我還沒來得及看,就在路上發生了意外……」我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
「哈哈哈——」程笑笑忽然大笑起來,然後走到程楓的遺照面前,「爸,你看到了嗎?這就是天意,她到底也沒讀到你寫的信,你不用再自責了!」程笑笑對著照片里的程楓說。
我的眼淚已經不知何時掛滿了整張臉。是啊,我到底也沒讀到那封信,程楓。
程笑笑的大笑漸漸轉變成抽泣,她轉過臉來瞪著我說:「我爸一直都在自責,因為他當初答應過你要健健康康的,十年之後親手把信交給你,可是他沒能做到。」
所以他一直都記得我們的約定,我應該欣慰,還是該悲慟?「笑笑,我跟你爸爸註定是不能在一起的,這就是天意。」我說。「但我爸不這麼覺得,他一直不懂為什麼你會突然離他那麼遠,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自顧自地恢復你們的師生關係。他不相信你是真的失憶,他說那整個暑假他每個周末都在那個小球場等你,可是你再也沒出現過。他以為等你上了大學就會回到他的身邊,所以那一年我們搬來上海,可是他不敢去找你,因為他見到你和楊逸哥哥手牽手在校園裡。後來你來我們家了,可還是只把他當成長輩,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跟你再次表明心意,可是你又決定要出國,他說他不能再一次耽誤你的未來,所以把一切都推遲到十年之後,等你回國再把那封信給你,把你留在身邊,可惜還沒等到你回國,他就已經生病了,為了不拖累你,所以他才決定在他去世後由我轉交給你那封信,可你還是沒有看到!」笑笑一口氣講完了程楓十年的人生。
所以他一直記得我們約定的每一件事,可我沒能對他的人生負責。
原本被我刻意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記憶,瞬間爆裂開來,一片一片像雪花一樣閃著晶瑩的光暈在我眼前飛舞,我看見他深情的眼睛,我聽到他溫柔的笑聲,我感受到他嘴唇的觸感,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在我腦子裡跳躍……
我聽到了心臟破裂、血流成河的聲音。程楓,我自作主張讓你多活的十年,你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嗎?
「對不起,程楓……對不起!」我看著那個黑色相框里溫潤的笑容,喃喃地說。
「其實你不用道歉的,本來你和我爸在一起就不對,我可不想讓你當我后媽!」程笑笑冷冷地說。
我卻已經沒有精力理會她的話,只是默默地盯著程楓的臉,怔怔地流淚。
「未央姐姐,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爸?」程笑笑認真地問。
你問的是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我?「『愛』這個字太重太重了,我承受不起。」我沉默了許久之後說。
「連一個『愛』字都說不出口,太讓我失望了!你不說我說,我告訴你,我愛蘇漓哥哥,就算他不想理我我也不會放棄的,我知道他只是把我當成個小孩子看,但愛情這件事情根本就跟年齡、身份無關,一年之後我就上大學了,那時候我就是大人了,他將來一定會娶我的!」程笑笑的語氣帶著一絲成年人的老道,又顯露著十七歲的倔強。
她知道我來是為了幫蘇漓開導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