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章迷途青春(15)
「素姐,珍重吧!……四年後再見,但願你我都如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徵呵!」那時玲素收了這花,火車已經慢慢地蠕動了——現在整整已經四年。***
沙侶正眷懷著往事,不覺環顧自己的四圍。忽看見身旁睡著十個月的孩子——緋紅的雙頰,垂復著長而黑的睫毛,嬌小而圓潤的面孔,不由得輕輕在他額上吻了一下。又輕輕坐了起來,披上一件絨布的夾衣,拉開蚊帳,黃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進來。聽聽樓下已有輕微的腳步聲,心想大約是張媽起來了吧。於是走到扶梯口輕輕喊了一聲「張媽」,一個麻臉而微胖的婦人拿著一把鉛壺上來了。沙侶扣著衣紐欠伸著道:「今天十點有客來,屋裡和客廳的地板都要拖乾淨些……回頭就去買小菜……阿福起來了嗎?……叫他吃了早飯就到碼頭去接三小姐。另外還有一個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輪船來的……她們九點鐘到上海。早點去,不要誤了事!」張媽放下鉛壺,答應著去了。
沙侶走到梳妝台旁,正打算梳頭,忽然看見鏡子里自己的容顏老了許多,和牆上所掛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驚歲月催人,梳子插在頭上,怔怔的出起神來。她不住地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結婚,生子,做母親……一切平淡地收束了,事業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陳跡……女人……這原來就是女人的天職。但誰能死心塌地地相信女人是這麼簡單的動物呢?……整理家務,撫養孩子,哦!侍候丈夫,這些瑣碎的事真夠消磨人了。社會事業——由於個人的意志所生的活動,只好不提吧。……唉,真慚愧對今天遠道的歸客!——一別四年的玲素呵!她現在學成歸國,正好066
施展她平生的抱負。她彷彿是光芒閃爍的北辰,可以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線的光明,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這是怎樣的偉大和有意義!唉,我真太怯弱,為什麼要結婚?妹妹一向抱獨身主義,她的見識要比我高超呢!現在只有看人家奮飛,我已是時代的落伍者。十餘年來所求知識,現在只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隨流光而枯萎,永永成為我靈宮裡的一個殘影呵!……」沙侶無論如何排解不開這騷愁的秘結,禁不住悄悄地拭淚。忽聽見前屋丈夫的咳嗽聲,知道他已醒了,趕忙喊張媽端正麵湯,預備點心,自己又跑過去替他拿替換的褲褂。一面又吩咐車夫吃早飯,把車子拉出去預備著。亂了一陣子,才想去洗臉,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連忙放下面巾,抱起小乖,餵奶,換尿布,壁上的鐘已噹噹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來了,一切都還不曾預備好,沙侶顧不得了,如走馬燈似的忙著。
沙侶走到院子里,采了幾枝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里,放在客廳的圓桌上。悵然坐在靠窗的沙上,靜靜地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這沉寂而溫馨的空氣里,沙侶復重溫她的舊夢,眼睫上不知何時又沾濡上淚液,彷彿晨露浸秋草。
不久門上的電鈴,琅琅的響了。張媽「呀」的一聲開了大門。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手裡提了一個小皮包,含笑走了進來。沙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悵地說道:「你們回來了。玲素呢……」「來了!沙侶!你好嗎?想不到在這裡看見你,聽說你已經做了母親,快讓我看看我們的外甥……」沙侶默默地痴立著。玲素彷彿明白她的隱衷,因握著沙侶的手,懇切地說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長途上,你總算找到歸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067
侶蒸郁的熱淚,不能勉強地咽下去了。她哽咽著嘆道:「玲姐,你何必拿這種不由衷的話安慰我,歸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窪里的水,它永永不動,那也算是有了歸宿,但是太無聊而淺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歸宿——如此的歸宿便是人生的真義,那麼世界還有什麼缺陷?」
「這是為什麼?姐姐。你難道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沙侶搖頭嘆道:「妹妹,我哪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嗎?只求事實與思想不過分地衝突,已經是萬分的幸運了!」沙侶凄楚而深痛的語調,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種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來,憑著窗子看院子里的蜜蜂,鑽進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緊握沙侶的手,安慰她道:「沙侶,不要太拘跡吧,有什麼難受的呢?世界上所謂的真理,原不是絕對的。什麼偉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面了,何嘗能解決整個的人生?——人生原來不是這樣簡單的,誰能夠面面顧到?……如果天地是一個完整的,那麼女媧氏倒不必鍊石補天了,你也太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