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我們都還年青(終章)
經年征戰於沙場之上,姜簡對殺氣的敏感程度遠超過常人。手臂上的肌肉迅速繃緊,雙腿也本能地開始蓄力。
『他是皇上,我不能殺君!』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清晰地提醒。然而,與此同時,卻有另一個聲音針鋒相對,『他想殺我,我憑什麼要坐以待斃?就因為他姓李?』
「你真的要拒絕朕,回家閉門讀書?」正天人交戰之際,耳畔卻又傳來了李治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惱怒,「是朕失德,不配你效力?還是大唐蠻荒粗鄙,不值得你為之而戰?」
「不是!」姜簡想都不想,就堅定地搖頭,「陛下誤會了。末將哪怕當年偷偷越過關卡去了塞外,仍舊無時無刻不以唐人的身份為榮。末將與弟兄們之所以能夠一次次面對十倍於己的突厥狼騎,卻無懼無悔,也是因為知道,自己背後便是大唐!」
這幾句,乃是他自己最近一年多來內心深處的真實感悟,因此,說得情真意切,理直氣壯。登時,就讓李治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姜簡耳聽六路,立刻意識到危險正在遠去,強迫自己悄悄地鬆開了緊握在身側的拳頭,「末將在長安城生活了十七年,能感受到先皇的仁德。作為升斗小民,卻沒資格進宮拜見。陛下乃是末將第一個有幸見到的帝王,並且還是在末將自己的家中。末將家中簡陋,連好一點兒的茶葉都沒準備,陛下卻一點兒都不嫌棄,始終甘之如飴。末將讀書少,出身也不是什麼豪門望族,陛下卻以二十四州相托,賜以高官厚祿。如此洪恩,末將如果還不知道滿足,就真的是禽獸都不如了。」
包含一些主動示好的因素,但是,大部分仍舊是實話,李治聽了,心中怒氣迅速消失,疑雲卻洶湧而起。三步兩步返回姜簡的面前,低下頭大聲追問。「那你為何還要當面拒絕朕?難道,非得逼著朕殺了阿史那斛勃不可?」
「逆賊阿史那斛勃謀害我大唐使團在先,毒殺我大唐封疆重臣在後,的確罪不容恕!」姜簡迅速站直身體,鄭重且認真地回應,「但是,末將選擇回家讀書,卻不止是因為朝廷對逆賊法外施恩。而是因為,末將心中的大唐,不是,也不該是現在這般模樣!」
頓了頓,搶在李治再度發怒之前,他又快速補充,「末將心中的大唐,律法不會因人而異。末將心中的大唐,天子如陛下般聖明,百官也該盡心為國而謀,不把家族和個人利益,置於國家之上。末將心中的大唐,擁有海納百川的胸懷,無論中原、塞外還是西域,凡是生在我大唐的土地上,願意遵從我大唐律法,說我大唐語言,守我大唐禮節者,皆視為陛下之子民。末將心中的大唐,有異族來犯,雖遠必誅,不會委屈自家百姓,卻想盡理由寬待逆賊,還自詡為大國風範。末將心中的大唐,將士們為國而戰,捨生忘死。朝廷根據戰績賞其功,罰其過,而不該是拿朝廷的封賞來做交易!末將心中的大唐,處處皆如長安,百姓安居樂業,而不是長安城內滿眼繁華,出長安不到五十里……」
「夠了,夠了!」李治越聽臉色越紅,越聽心裡頭越羞惱,終於忍不住高聲打斷,「堯舜之治,誰不嚮往?不但是你,朕也是一樣。但是,先皇和高祖皇帝前後勵精圖治三十餘年,都未能實現其十一,你要朕即位三個月就變出來,這怎麼可能?」
話音落下,他自己心中也湧起了幾分委屈,咬了咬牙,繼續大聲咆哮,「甭說朕即位三個月變不出來,朕哪怕再勵精圖治三十年,能達到你說的一半兒,也會被史家當做千古明君,大書特書!做皇帝的,誰不希望自己是堯舜,誰不希望自己是千古明君?誰不希望百官個個廉潔奉公,心無私念?誰不希望膽敢犯我大唐天威者,雖遠必誅?但是,朕一個人,做得到么,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越說越氣,越說越氣,他忍不住揮舞起了手臂。內心深處,卻再也涌不起半點兒殺機。
他現在可以肯定,姜簡的確沒有居功自傲,也對大唐沒有絲毫的二心。眼前這個少年,就是一個對大唐朝廷,對官場毫無了解的愣頭青。空懷了一肚子不切實際的想法,卻對現實所知甚少,或者一無所知。這樣的愣頭青,放在朝堂上,能活過一年,就堪稱奇迹。派出去獨擋一面兒,如果沒有得力幫手輔佐,恐怕也得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
李治很是奇怪,姜簡這種愣頭青,是怎麼在漠北那麼險惡的環境下生存下來的?也很是奇怪,逆賊阿史那斛勃究竟蠢到了什麼地步,竟然帶著數萬狼騎,耗時一年半,愣是沒拿下一個愣頭青坐鎮的瀚海,甚至還被姜簡帶著七拼八湊起來的各族聯軍,一步步給反推回了老窩?
然而,姜簡的戰績,卻經過了元禮臣、薛仁貴和高侃三人的反覆核實,肯定做不得假。就連長孫無忌的親信王文度,雖然在奏摺中反覆強調姜簡驕狂輕慢,目無尊長,卻也不得不承認,此人驍勇善戰且治軍有方。
「的確做不到,末將唐突了。所以,末將才會認為自己才疏學淺,需要回家讀書。」姜簡的聲音忽然又從對面傳來,讓李治正在揮舞的手臂,本能地為之一頓。
「原來你在這裡等著朕!」心中的憤懣和困惑,迅速變成了恍然大悟,李治改揮為抓,雙手扯住了姜簡的脖領子,「原來你先前說得如此慷慨激昂,就是為了給自己辭官回家找理由!你這狡猾的佞……」
他本想罵姜簡是狡猾的佞賊,然而,話都到了嘴邊上,卻又意識到此人的愣頭青行徑,跟「狡猾」和「佞賊」四個字,無論如何都對不上號。咬了咬牙,果斷改口,「你這個缺心眼的匹夫,朕,朕豈能容你!」
說著話,李治雙手用力,就試圖把姜簡扯倒在地,暴揍一頓出氣。然而,卻發現對方如同磐石一般,根本無法扯動分毫。
「皇……」剛剛被小太監們架到門外順氣兒的張阿難不放心,偷偷地溜了回來。看到李治的舉動,本能地就想要提醒他小心。然而,話剛剛說出了第一個字,又果斷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倒退著向外開溜。
打就打吧,即便打得鼻青臉腫,也比直接下令把姜簡推出去殺了強。況且,姓姜的小子也的確太氣人,居然不明白,新君剛剛即位,急需建立威望的道理,差一點兒就在聖上封賞凱旋將士之時,讓聖上下不了台。
而等打完了這頓,想必聖上肚子里的那口氣兒也就順了。君臣之間,可以開誠布公地好好聊聊,到底問題該如何解決。
「你這匹夫,欺朕太甚!」終究是二十齣頭的年紀,發現自己力氣跟姜簡比,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兒,李治氣得滿臉通紅。果斷鬆開雙手。緊跟著,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腳,狠狠踩向姜簡的左腳鞋子尖兒,「朕就不信治不了你!」
「唉呀!」姜簡明明躲得開,卻照顧李治的面子,故意躲得慢了半拍。隨即,雙手抱著左腳,單腿向後亂跳,「疼,疼死我了。陛下息怒,末將知罪!」
「你知道個屁,口不對心!」李治追將上去,朝著姜簡胸口又是狠狠數拳。直到把姜簡砸得踉蹌後退,脊背貼上了牆壁,心中的火頭才終於稍歇。一邊在屋子裡困獸般踱步,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想回家去偷懶,朕偏不如你的意。逆賊阿史那斛勃,朕也偏就不殺。朕不能殺他,至少在阿史那賀魯被剿滅之前,不能由朝廷下旨殺他。這是四位輔政大臣和朕共同作出的決定,不能因為你一個人不滿意,就立刻推翻了。」
因為體型略胖,動作過於激烈,他不得不停下來調整呼吸。隨即,又迫不及待地補充,「朕改主意了,單于都護府的差事,另外派其他人擔任。不能交給你,你的確還不具備做上都護的資格。你的功勞,朕也不能不封賞,否則天下百姓會說朕有功不酬,將士們也會覺得朕慢待了功臣。也罷,朕不用你做官,著有司把你的功勞,全都折算成爵位和封田。」
「陛下,末……」姜簡官場經驗少,不太清楚爵位、封田和官職之間的關係,本能地雙手抱拳,就想要拒絕。卻被李治一巴掌拍在拳頭上,拒絕話立刻變得斷斷續續。
「你不能再找借口推辭,否則。朕就視你為對朕不敬。」從長孫無忌處學來的本事對姜簡似乎都不怎麼管用,李治果斷學起了程咬金,「至於今的,你心目中的那個大唐。朕記得《孟子》上曾經說過,不為和不能的區別。朕現在的確做不到,卻不會什麼都不做。姜簡,朕需要時間,大唐也需要時間。而朕今年二十有二(周歲二十一),你還不到二十,咱們君臣兩個,還都風華正茂!」
說罷,再度將目光看向姜簡的眼睛,靜靜地等著他的答案。
………………
四天後,一場盛大且別緻的獻俘儀式,在長安城和昭陵(唐太宗的陵墓)前,陸續舉行。早有準備的長安百姓,站在街道兩旁,對負荊請罪的阿史那斛勃以及此人麾下的文武官員們,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據好事者統計,那一天,光是丟向阿史那斛勃等人頭上的爛菜葉子,過後就收拾出去了六十多車。而擲向凱旋將士的新鮮瓜果,數量至少是爛菜葉子的十倍。
結果,獻俘儀式的前半段還沒等完成,阿史那斛勃(車鼻可汗)和大薩滿邸兀等人,就被砸得癱在了地上。全靠負責維持秩序的程咬金帶領禁軍及時施以援手,才留下了兩條小命兒,被拖到了昭陵前,向大唐文皇帝李世民叩首謝罪。
念在阿史那斛勃誠心悔過的份上,大唐皇帝李治宣布赦免了他的罪行,封他為左武衛大將軍,讓他在昭陵前結廬而居,帶著自己的老婆們和十幾名親兵,為大唐文皇帝守陵。(註:李世民的謚號,文皇帝。)
至於大薩滿邸兀和其他一道被擒獲的突厥文武,則因為犯下的罪孽太重,被李治下旨押往距離昭陵五里之外的溝渠旁,盡數斬首示眾。
隨即,大唐天子李治在凱旋將士的護送下,返回了太極宮。根據將士們所立下的功勞,賜以官爵、賞金和田產。賞賜之豐厚,甚至超過了兩年前郭孝恪攻滅龜茲。剎那間,將士們皆拜服謝恩,歡聲雷動。
因為包括主帥高侃在內,大部分將領都只有二十多歲或者三十齣頭,甚至有幾個將領的年齡還不到二十歲,讓當天看熱鬧的很多百姓感覺羨慕之餘,內心深處也熱血彭拜。
他年齡跟我差不多大,家世也很普通,他能做到的,我應該也能!
那廝跟我就住在一個坊子里,我們兩家門對門。讀書的時候,學業還不如我,打架我也能讓他一隻手。他去了一趟塞外,就功成名就,倘若再有戰事,我為何不能也去塞外走上一遭?
而到場的各國使節,在感慨大唐兵威之餘,內心深處卻充滿了畏懼。
李籍、尉遲敬德、程知節這些赫赫有名的宿將都沒出手,光憑著一群二三十歲的後起之秀,就將阿史那斛勃犁庭掃穴,誰敢說大唐垂垂老矣?
所謂一狼死,一狼立,註定是某些人白日夢囈。
大唐上一代名將宿將還沒老去,新一代名將已經嶄露頭角,蒼天之下,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與大唐爭鋒!
熱血澎湃也好,心懷畏懼也罷,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射在了將領們的年齡和朝廷對凱旋將士們的厚賜上。只有零星幾個心思敏銳者,驚詫地發現,此番討伐車鼻可汗之戰中數一數二的功臣姜簡,竟然沒有被授予任何實際官職,只是被朝廷加封為雲中郡侯,並被額外多賜予了四百戶封田。
然而,考慮到姜簡的實際年齡和先前的官職,也不算有多奇怪,更談不上什麼有功不酬。要知道,此刻可不是開國之初那會兒,爵位爛得可以用車裝。自打頡利可汗被滅之後,大唐的封爵就變得越來越難拿,前任燕然大都護李素立辛苦了半輩子,才混上了一個縣侯。姜簡幾場仗打下來,就從白身躍升為郡侯,可見其所立功勞之大,也可見他在皇帝陛下眼裡分量之重。
而瀚海都護府,原本為回紇可汗的封地。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剿滅車鼻可汗的戰事已經宣告結束,姜簡繼續留在瀚海都護府擔任副都護肯定不合適了。朝廷把他調回長安來休息一段時間,再重新委以重任,才是最佳的用人之道。
「咱們這個陛下啊,可是沒枉費了長孫無忌的苦心教誨。」獻俘儀式結束當晚,盧國公程咬金在回到家中之後,捋著鬍鬚感慨。
至於到底哪裡沒辜負長孫無忌的教誨,任憑家人如何追問,他卻堅決不肯再多解釋一個字。
一個月之後,雲中郡公姜簡,因為要送姐姐的成親,向朝廷告假,起身去了漠北。
一個半月之後,奉旨替大唐文皇帝守陵的阿史那斛勃不經准許溜到城內喝酒,在歸家途中遭遇仇家,連同身邊八名親衛一起,被斬殺於長安城外。
接到警訊,長安、萬年兩縣的捕快傾巢而出,卻因為阿史那斛勃生前結下的仇家太多,無法找到確定兇手,最終,此案不了了之。
長安城內,向來不缺熱鬧。很快,新的熱鬧,就取代了舊的熱鬧。而舊的熱鬧,則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被人遺忘。
一場場熱鬧看下來,彷彿彈指功夫,時間就到了上元元年(公元674年),這一年,朝廷下詔尊皇帝李治為天皇,皇後為天後。勸農桑,薄賦徭;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南北中尚禁浮巧,省功費力役,廣開言路。天下大治,每斗米價格再度跌破五文。
朝廷的四位輔政大臣,早已經作古多年。其中英國公李籍和固安縣公崔敦禮是病故,其他兩人未得善終。
與貞觀二十三年相比,滿朝文武,早就全都換成了陌生面孔。長安城內的百姓,老一代大多數已經駕鶴歸去,新一代也都成長了起來,生活、愛好和追求,都與老一代大不相同。
唯獨沒變的,是西市口處的快活樓,仍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賣著葫蘆頭。並且還成了響噹噹的老字號,據說,很多從西域萬里迢迢來到長安的胡人,如果沒吃過一碗葫蘆頭,都等於沒到過大唐!
每天從中午開始,一直到外邊響起宵禁的銅鑼聲,快活樓內都賓客盈門。許多有錢也有閑工夫的人,甚至從上午巳時開始就來樓上佔座,點上一壺茶,兩塊滷肉,一喝就是一整天。不圖茶水的滋味有多甘甜,只圖能沾染一些快活樓中的煙火氣,順便再聽一聽掌柜的講了八百遍的傳奇故事。
「話說當年,那阿史那斛勃帶領十萬狼騎,氣勢洶洶直撲瀚海都護府。」掌柜的洛九也不辜負眾人所望,每天只要有顧客登門,就準時開講,「一路上,燒殺搶掠,將牧民視為牛羊,將帳篷當做乾柴,將……」
說著說著,他的目光就變得深邃,彷彿又看到了二十六年前,姜簡、杜七藝、蕭術里和羽棱鐵奴等人,策馬並肩,迎向突厥大軍的情景。
那時候,他們都曾經年青。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