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11)
氣候漸漸地寒冷起來,他搬上山來之後,已經有一個月了。幾日來天氣陰鬱,灰色的層雲天天掛在空中。寒冷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梅林的樹葉,每稀稀落落地飛掉下來。
初搬來的時候,他賣了些舊書,買了許多軟飯的器具,自家燒了一個月飯,因為天冷了,他也懶得燒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給了山腳下的園丁家包辦,所以他近來只同退院的閑僧一樣,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別的事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地起來,把朝東的窗門開了之後,他看見前面的地平線上有幾縷紅雲,在那裡浮蕩。東天半形,反照出一種銀紅的灰色。因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歡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從那古井裡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後,覺得滿身的氣力,一霎時都回復了轉來的樣子。他便跑上樓去,拿了一本黃仲則的詩集下來,一邊高聲朗讀,一邊盡在那梅林的曲徑里,跑來跑去地跑圈子。不多一會兒,太陽起來了。
從他住的山頂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黃的谷色,以紺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著一天太陽的晨光,那風景正同看密來(millet)的田園清畫一般。他覺得自家好像已經變了幾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樣子,對了這自然的默示,他不覺笑起自家的氣量狹小起來。
「饒赦了!饒赦了!你們世人得罪於我的地方,我都饒赦了你們吧!來,你們來,都來同我講和吧!」
手裡拿著了那一本詩集,眼裡浮著了兩泓清淚,正對了那平原的秋色,獃獃立在那裡想這些事的時候,他忽聽見他的近邊,有030
兩人在那裡低聲地說:
「今晚上你一定要來的哩!」
這分明是男子的聲音。
「我是非常想來的,但是恐怕……」
他聽了這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之後,好像是被電氣貫穿了的樣子,覺得自家的血液循環都停止了。原來他的身邊有一叢長大的葦草生在那裡,他立在葦草的右面,那一對男女大約是在葦草的左面,所以他們兩個還不曉得隔著葦草有人站在那裡。那男人又說:
「你心真好,請你今晚來吧,我們到如今還沒在被窩裡睡過覺呢。」
「……」
他忽然聽見兩人的嘴唇,灼灼地好像在那裡吮吸的樣子。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驚心吊膽地把身子屈倒去聽了。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怎麼會下流到這樣的地步!」
他心裡雖然如此地在那裡痛罵自己,然而他那一雙尖著的耳朵,卻一半語也不願意遺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裡聽著。
地上的落葉窸窸窣窣地響了一下。
解衣帶的聲音。
男人嘶嘶地吐了幾口氣。
舌尖吮吸的聲音。
女人半輕半重、斷斷續續地說:
「你!……你!……你快……快xx吧。……別……別……別被人……被人看見了。」
他的面色,一霎時地變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似的紅了起031
來。他的上齶骨同下齶骨嘎嘎地起顫來。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開去,但是他的兩隻腳,總不聽他的話。他苦悶了一場,聽聽兩人出去了之後,就同落水的貓狗一樣,回到樓上房裡去,拿出被窩來睡了。
七
他飯也不吃,一直在被窩裡睡到午後四點鐘的時候才起來。那時候夕陽灑滿了遠近。平原的彼岸的樹林里,有一帶蒼煙,悠悠揚揚地籠罩在那裡。他踉踉蹌蹌地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條自北趨南的大道,穿過了那平原,無頭無緒地盡向南走去。走盡了平原,他已經到了神宮前的電車停留處了。那時候恰好從南面有一乘電車到來,他不知不覺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為什麼要乘電車,也不知道這電車是往什麼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鐘,電車停了,開車的教他換車,他就換了一乘車。走了二三十分鐘,電車又停了,他聽見說是終點了,他就走了下來。他的前面就是築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