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4)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裡酣睡,只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面的機會。***但是不曉得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面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里住后,約莫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後我正點上蠟燭,在那裡看一本從舊書鋪里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地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裡,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裡說:「呵呵,你的事件是覺了啊!」對她的這種態度,我的心裡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麼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
1愛倫?坡,美國作家、文藝批評家。066
湧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挂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裡就突突地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誌上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圓錢的一張匯票。我囊里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圓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並且付過房金以後,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圓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後,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兒,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後左右的行人一看,復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地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地鑽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遊行的時候,天上並沒有太陽,並且料峭的春寒,於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節季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晒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遊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後左右的和節季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後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地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里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067
的同胞一樣地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裡便不知不覺地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面前正衝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探出了半身,怒目地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抵儂(你)命噢!」
我獃獃地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后捲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後,不知是從何處出來的感,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幾聲。等得四面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地走向了閘路里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里,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面,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麼)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里,我看看夾衫是怎麼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裡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地走回家來。一邊我心裡卻在打算:「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地用它一下吧。」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麵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克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裡,等店員在那裡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吧。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