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3)
「你進過學堂嗎?」
「我在外國的學堂里曾經念過幾年書。***」
「你家在什麼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裡,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只是一日一日地委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麼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麼一種境遇?」「我的心裡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形一層一層地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後,我只是獃獃地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微微地嘆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嗎?」
微微地嘆了一聲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063
「你在工廠里做的是什麼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做幾個鐘頭工?」
「早晨七點鐘起,晚上六點鐘止,中上休息一個鐘頭,每天一共是做十個鐘頭的工。少做一點鐘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鐘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鐘頭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嗎?」
「哪裡夠呢!並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吃煙嗎?」
「吃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裡。」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願意再說下去。把手裡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裡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裡。她大約做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只有這一晚上,她在房裡好像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裡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人,從小系在上海鄉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064
住在那間房裡,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在卻只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後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姊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後的葬殮等事,是他於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地去做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那裡?假使還活著,住在什麼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三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裡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里的蒸汽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中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邊做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裡。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在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後065
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地回復起來了。平時只能消化半磅麵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遊行的練習開始之後,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麵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因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了;我於遊行回來之後、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poe1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後,心裡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