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6)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地回到她的房裡去睡了。***
她去之後,我又換上一支洋蠟燭,靜靜地想了許多事: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後,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拿去當吧!但是當鋪里恐怕不要。」071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於找不到。」
「就去做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幹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麼來著?」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凌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鐘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脫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復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面去散步。
貧民窟里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面日新里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里,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裡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里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漂泊的少女,在那裡賣錢地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同腐爛的屍體似的沉沉地蓋在那裡。雲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072
薄奠
上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太好,坐在家裡覺得悶不過,吃過了較遲的午飯,帶了幾個零用錢,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顏色的確與南方的蒼穹不同。在南方無論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總有一縷薄薄的纖雲飛著,並且天空的藍色總帶著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卻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對天注視一會兒,身上好像能生出兩翼翅膀來,就要一揚一擺地飛上空中去的樣子。這可是單指不起風的時候而講,若一起風,則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睜不開,更說不到晴空的顏色如何了。那一天午後,空氣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憐,我在街上夾在那些快樂的北京人士中間,披了一身和暖的陽光,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前門外最熱鬧的一條街上。踏進了一家賣燈籠的店裡,買了幾張奇妙的小畫,重新回上大街緩步的時候,我忽而聽出了一陣中國戲園特有的那種原始的鑼鼓聲音來。我的兩隻腳就受了這聲音的牽引,自然而然地踏了進去。聽戲聽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呼呼的大風,戲園的屋頂也有些兒搖動。戲散之後,推來讓去地走齣戲園,撲面就來了一陣風沙。我眼睛閉了一會兒,走上大街來雇車,車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規矩折價。那073
時候天雖則還沒有黑,但因為風沙飛滿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經現出了黃昏前的急景。店家的電燈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車、馬車、洋車擠塞在一處。一種車鈴聲叫喚聲,並不知從何處來的許多雜音,盡在那裡奏錯亂的交響樂。大約是因為夜宴的時刻逼近,車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會,奇裝的女子想來是去陪席的。
一則因為大風,二則因為正是一天中間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時刻,所以我雇車竟雇不著,一直走到了前門大街。為了上舉的兩種原因,洋車夫強索昂價,原是常有的事,我因零用錢花完,袋裡只有四五十枚銅子,不能應他們的要求,所以就下了決心,想一直走到西單牌樓再雇車回家。走下了正陽橋邊的步道,被一輛南行的汽車噴滿了一身灰土,我的決心又動搖起來,含含糊糊地向道旁停著的一輛洋車問了一句:「哎!四十枚拉巡捕廳兒衚衕,拉不拉?」那車夫竟恭恭敬敬地向我點了點頭說:「坐上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