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7)
坐上了車,被他向北拉去,那麼大的風沙,竟打不上我的臉來,我知道那時候起的是南風了。我不坐洋車則已,若坐洋車的時候,總愛和洋車夫談閑話,想以我的語來緩和他的勞動之苦,因為平時我們走路,若有一個朋友和我們閑談著走,覺得不費力些。我從自己的這種經驗著想,老是在實行淺薄的社會主義,一邊高踞在車上,一邊向前面和牛馬一樣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談些無頭無尾的話。這一天,我本來不想開口的,但看看他的彎曲的背脊,聽聽他嘿嘿地急喘,終覺得心裡難受,所以輕輕地對他說:
「我倒不忙,你慢慢地走吧!你是哪兒的車?」
「我是巡捕廳兒衚衕西口兒的車。」
「你在哪兒住家呀?」074
「就在那南順城街的北口,巡捕廳衚衕的拐角兒上。」
「老天爺不知怎麼的,每天刮這麼大的風。」
「是啊,我們拉車的也苦,你們坐車的老爺們也不快活,這樣的大風天氣,真真是招怪呀!」
這樣一路講,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下車之後,我數銅子給他,他卻和我說起客氣話來,他一邊拿出了一條黑黝黝的手巾來擦頭上、身上的汗,一邊笑著說:
「您帶著吧,我們是街坊,還拿錢嗎?」
被他這樣的一說,我倒覺得難為了,所以雖只應該給他四十枚銅子的,而到這時候卻不得不把盡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銅子都給了他。他道了謝,拉著空車在灰黑的道上向西邊他的家裡走去,我獃獃地目送了他一程,心裡卻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遠遠地聞聲就跑出來接他。把車斗里的銅子拿出,將車交還了車行,他回到自己屋裡來打一盆水洗洗手臉,吸幾口煙,就可在洋燈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興緻,大約還要喝一二個銅子的白乾。喝了微醉,講些東西南北的廢話,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鑽進被去酣睡。這種酣睡,大約是他們勞動階級的唯一的享樂。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傷感病又了。
「啊啊!可憐我兩年來沒有睡過一個整整的全夜!這倒還可以說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遠隔在三千裡外的女人、小孩,又為了什麼,不能和我在一處享樂吃苦呢?難道我們是應該永遠隔離的嗎!難道這也是病嗎?……總之,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養活075
妻子。啊啊,你這車夫,你這向我道謝,被我憐憫的車夫,我不如你呀,我不如你!」
我在門口灰暗的空氣里獃獃地立了一會兒,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覺地心酸起來,紅潤的眼睛被我所依賴的主人看見,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復從門口走了下來,遠遠地跟那洋車走了一段。跟它轉了彎,看那車夫進了衚衕拐角上的一間破舊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則門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來吃晚飯。
自從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車竟有了緣分,接連地坐了它好幾次。他和我也漸漸地熟起來了。
中
平則門外,有一道城河。河道雖比不上朝陽門外的運河那麼寬,但春秋雨霽,綠水粼粼,也盡可以浮著錦帆,乘風南下。兩岸的垂楊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間,也大有板渚隋堤的風味。河邊隙地,長成一片綠蕪,晚來時候,老有閑人在那裡調鷹、放馬。太陽將落未落之際,站在這城河中間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門的城樓,似煙似霧地溶化成全碧的顏色,飄揚在兩岸垂楊夾著的河水高頭。春秋佳日,向晚的時候,你若一個人上城河邊上來走走,好像是在看後期印象派的風景畫,幾乎能使你忘記是身在紅塵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數不盡的諸峰,又如笑如眠,帶著紫蒼的暮色,靜躺在綠蔭起伏的春野西邊,你若叫它一聲,好076
像是這些遠山,都能慢慢地走上你身邊來的樣子。西直門外有幾處養鵝鴨的莊園,所以每天午後,城河裡老有一對一對的白鵝在那裡游泳。夕陽最後的殘照,從楊柳蔭中透出一兩條光線來,射在這些浮動的白鵝背上時,愈能顯得這幅風景的活潑鮮靈,別有風致。我一個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裡,衷心鬱郁,老感著無聊。無聊之極,不是從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戲園茶樓、娼寮酒館,去夾在許多快樂的同類中間,忘卻我自家的存在,和他們一樣地學習醉生夢死,便獨自一個跑出平則門外,去享受這本地的風光。玉泉山的幽靜,大覺寺的深邃,並不是對我沒有魔力,不過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窮的我,斷沒有餘錢去領略它們的高尚的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