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33)
冬天的短日,陰森森的晚了,驢車裡搖動雖則很厲害,但我已經昏昏地睡著了。***到了他搖我醒來的時候,我同做夢似的不曉得身子在什麼地方。張開眼睛來一看,只覺得車篷里黑得怕人。他笑著說: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幾點燈火看見了嗎?090
那兒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陣,車子到了他家的門口,下車之後,我的腳也盤坐得麻了。走進他的家裡去一看,裡邊卻寬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親,喜歡得了不得。我們在一盞煤油燈下,吃完了晚飯,他的媳婦也出來為我在一張暖炕上鋪起被褥來。說起他的媳婦,本來是生長在他家裡的童養媳,是於去年剛合婚的。兩隻腳纏得很小,相兒雖則不美,但在鄉下也不算很壞。不過衣服的樣子太古,從看慣了都會人士的我們看來,她那件青布的棉襖,和緊扎著腳的紅棉褲,實在太難看了。這一晚因為日間在驢車上搖擺了半天,我覺得有點倦了,所以吃完晚飯之後,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裡間房裡和他父母談了些什麼,和他媳婦在什麼時候上炕,我卻沒有知道。
在他家裡過了一個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實,有兩件很使我為他傷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裡的貧窮。
北方的農家,大約都是一樣的:終歲勞動,所得的結果,還不夠供政府的苛稅。他家裡雖則有幾十畝地,然而這幾十畝地的出息,除了賦稅而外,他老父母的飲食和媳婦兒的服飾,還是供給不了的。他是獨養兒子,父親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後左右的農家的兒子,年紀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幫助家計;而他一個人在學校里念書,非但不能幫他父親,並且時時還要向家裡去支取零用錢來買書購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學校里所以要這樣儉省的原因。惟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憐,更加覺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舊年的雪也融化了,他在家裡日日和那童養091
媳相對,也似乎十分地不快,所以我就勸他早日回京,回到學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氣很好,他父親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陳的人家,去借了驢兒和車子,送我們進城來。
說起了這姓陳的人家,我現在還疑他們的女兒是我同學致死的最大原因。陳家是殷家集的豪農,有地二百多頃。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牆圍很大。他們有三個兒子,頂大的卻是一位女兒。她今年十九歲了,比我那位同學小兩歲。我和他在他家裡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陰卻是在陳家費去的。陳家的老頭兒,年紀和我同學的父親差不多,可是娶了兩次親,前後都已經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個女兒,繼娶的續弦生了三個男孩,頂大的還只有十一歲。
我的同學和陳家的惠英——這是她的名字——小的時候,在一個私塾里念書;後來大了,他就去進了史官屯的小學校。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門以南的第一個大村莊。他在史官屯小學里住了四年,成績最好,每次總考第一,所以畢業之後,先生就為他去北京師範報名,要他繼續求學。這先生現在也已經去世了,我的同學一說起他,還要流出眼淚來感激得不得了。從此他在北京師範住了四年,現在卻安安穩穩地進了大學。讀書人很少的這村莊上,大家對於他的勤儉力學,當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陳家的老頭兒,每對他父親說:
「雅儒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來,若要錢用,我盡可以為你出力。」
我說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還沒有告訴出來。他姓朱,名092
字叫「雅儒」。我們學校里的稱呼本來是連名帶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而他叫人,卻總不把名字放進去,只叫一個姓氏,底下添一個君字。因此他總不直呼其名地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兩字叫我。我起初還聽不慣,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也就學了他,叫他「朱君」「朱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