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36)
正將考試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襪子也不穿,蓬頭垢面地跑了出去。跑到了門房裡,他拉住了門房,要他把那一個人交出來。門房莫名其妙,問他所說的那一個人是誰,他只是拉住了門房吵鬧,卻不肯說出那一個人的姓名來。吵得聲音大了,我們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門房吵鬧,我就夾了進去。這時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駭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脹得紅紅的,兩道眉毛直豎在那裡,臉上是一種沒有光澤的青灰色,額上、頸項上漲滿了許多青筋。他一看見我們,就露了兩列雪白的牙齒,同哭也似的笑著說:
「好好,你們都來了,你們把這一個小軍閥看守著,讓我去拿出手槍來槍斃他。」
說著,他就把門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兩個同學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這麼一推,四個人就一塊兒地跌倒在地上。他卻獰猛地哈哈地笑了幾聲,就一直跑了進去。
我們看了他這一種行動,大家都曉得他是精神錯亂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養病室里,一邊去通知學校當局,請學校里快去請醫生來替他醫治。
他一個人坐在養病室里不耐煩,硬要出來和校役打罵,並且098
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軍閥,罵著說:
「渾蛋,像你這樣的一個小小的軍閥,也敢強娶人家的閨女嗎?快拿手槍來,快拿手槍來!」
校醫來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幾下,並且把校醫的一副眼鏡也扯下來打碎了。我站在門口,含淚地叫了幾聲:
「朱君!朱君!你連我都認不清了嗎?」
他光著眼睛,對我看了一會兒,就又哈哈哈哈地笑著說:
「你這小王八,你是來騙錢的吧!」
說著,他又打上我的身來,我們不得已就只好將養病室的門鎖上,一邊差人上他家裡去報信,叫他的父母出來看護他的病。
到了將晚的時候,他父親來了,同來的是陳家的老頭兒。我當夜就和他們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間房間住著。朱君的病癒來愈凶了,我們三個人因為想制止他的暴行,終於一晚沒有睡覺。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學校去考試;到了午後,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時候,知道他們已經另外租定了一間小屋,把朱君捆縛起來了。
我在學校里考試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個急信,說朱君已經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兒去看看他。我到了那裡去一看,只見黑漆漆的一間小屋裡,他同鬼也似的還被縛在一張板床上。房裡的空氣穢臭得不堪,在這黑臭的空氣里,只聽見微微的喘氣聲和腹瀉的聲音。我在門口靜立了一會兒,實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聲音,「朱君」「朱君」地叫了兩聲。坐在他腳后的他那老父,馬上就舉起手來阻止住我的聲。朱君聽099
了我的喚聲,把頭轉過來看我的時候,我只看見了一個枯黑的同骷髏似的頭和很黑很黑的兩顆眼睛。
我踏進了那間小房,審視了他一回,看見他的手腳還是綁著,頭卻軟軟地斜靠在枕頭上面。腳後頭坐在他父親背後的,還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婦,眼睛哭得紅腫,獃獃地縮著頭,在那裡看守著這將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後一看,眼淚忽而涌了出來,走上他的枕頭邊上,伏下身去,輕輕地問了他一句話:「朱君!你還認得我嗎?」底下就說不下去了。他又轉過頭來對我看了一眼,臉上一點兒表也沒有,但由我的淚眼看過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淚來的樣子。
我走近他父親的身邊,問陳老頭哪裡去了。他父親說:
「他們惠英要於今天出嫁給一位軍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問朱君服的是什麼葯,他父親只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不過他服了葯后,卻瀉到如今,現在是好像已經不行了。」
我心裡想,這一定是服藥服錯了,否則,三天之內,他何以會變得這樣的呢?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見了一陣腹瀉的聲音,朱君的頭在枕上搖了幾搖,喉頭咯咯地響起來了。我的毛悚豎了起來,同時他父親、他媳婦兒也站起來趕上他的枕頭邊上去。我看見他的頭往上抽了幾抽,喉嚨頭格落落響了幾聲,微微抽動了一刻鐘的樣子,一切的動靜就停止了。他的媳婦兒放聲哭了起來,他的父親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聲地呆站在那裡。我卻忍耐不住了,就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朱君!朱君!」地絕叫了兩三聲。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