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38)
可喜的悲喜劇。第一,就是我那妹妹的出嫁;第二,就是我定在城裡的那家婚約的解除。妹妹那年十九歲了,男家是只隔一支山嶺的一家鄉下的富家。他們來說親的時候,原是因為我們祖上是世代讀書的,總算是來和詩禮人家攀婚的意思。定親已經定過了四五年了,起初我娘卻嫌妹妹年紀太小,不肯馬上准他們來迎娶,後來就因為我的病,一擱就又擱起了兩三年。到了這一回,我的病總算已經恢復,而妹妹卻早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男家來一說,我娘也就應允了他們,也算完了她自己的一件心事。至於我的這家親事呢,卻是我父親在死的前一年為我定下的,女家是城裡的一家相當有名的舊家。那時候我的年紀雖還很小,而我們家裡的不動產卻著實還有一點可觀。並且我又是一個長子,將來家裡要培植我讀書出世是無疑的,所以那一家舊家居然也應允了我的婚事。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門親事,當然是我們去竭力高攀的,因為杭州人家的習俗,是吃粥的人家的女兒,非要去嫁吃飯的人家不可的。還有,鄉下姑娘嫁往城裡,倒是常事;城裡的千金小姐,卻不大會下嫁到鄉下來的。所以當時的這個婚約,起初在根本上就有點兒不對。後來經我父親的一死,我們家裡喪葬費用,就用去了不少。嗣後年復一年,母子三人,只吃著家裡的死飯。親族戚屬,少不得又要對我們孤兒寡婦,時時加以一點剝削。母親又忠厚無用,在出賣田地山場的時候,也不曉得市價的高低,大抵是任憑族人從中鉤搭。就因這種種關係的結果,到我考取了官費,上日本去留學的那一年,我們這一家世代讀書的翁家山上的舊家,已經只剩得一點僅能維持衣食的住屋山場和幾塊荒田了。當我初次出國的時候,承蒙他們不棄,我那未來的親家,還送了我些贐儀105
路費。後來於冬假暑假回國的期間,也曾央原媒來催過完姻,可是接著就是我那致命的病症的生,與我的學校的中輟,於是兩三年中,他們和我們的中間便自然而然地斷絕了交往。到了這一年的晚秋,當我那妹妹嫁后不久的時候,女家忽而又央了原媒來對母親說:「你們的大少爺,有病在身,婚娶的事,當然是不大相宜的,而他家的小姐,也已經下了絕大的決心,立志終身不嫁了,所以這一個婚約還是解除了的好。」說著就打開包裹,將我們傳紅時候交去的金玉如意、紅綠帖子等,拿了出來,退還了母親。我那忠厚老實的娘,人雖則無用,但面子卻是死要的,一聽了媒人的這一番說話,目瞪口僵,立時就滾下了幾顆眼淚來。幸虧我在旁邊,做好做歹地對娘勸慰了好久,她才含著眼淚,將女家的回禮及八字全帖等檢出,交還了原媒。媒人去后,她又上山後我父親的墳邊去大哭了一場,直到傍晚,我和同族鄰人等一道去拉她回來,她在路上還流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在很傷心地嗚咽。這一出賴婚的怪劇,在我只有高興,本來是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由頭腦很舊的她看來,卻似乎是翁家世代的顏面家聲都被他們剝盡了。自此以後,一直下來,將近十年,我和她母子二人,就日日地寡少笑,相對煢煢。直到前年的冬天,我那妹夫死去,寡妹回來為止,我和母親兩人所過的,都是些在煉獄里似的沉悶的日子。
說起我那寡妹,她真也是前世不修。人雖則很大,身體雖則很強壯,但她的天性,卻永遠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嫁過去那一年,來回郎的時候,她還是笑嘻嘻地如同上城裡去了一趟回來了的樣子,但雙滿月之後,到年下邊回來的時候,從來不曉得106
悲泣的她,竟對我母親掉起眼淚來了。她們夫家的公公雖則還好,但婆婆的煩吝嗇,小姑的刻薄尖酸,和男人的放蕩凶暴,使她一天到晚過不到一刻安閑自在的生活。工作操勞本系是她在家裡的時候所慣習的,倒並不以為苦;所最難受的,卻是多用一支火柴,也要受婆婆責備的那一種儉約到不可思議的生活狀態。還有兩位小姑,左一句尖話,右一句毒語,彷彿從前我娘的不准他們早來迎娶,致使他們的哥哥染上了放蕩的惡習,在外面養起了女人,這一件事,完全是我妹妹的罪惡。結婚之後,新郎的惡習仍舊改不過來,反而是在城裡他那舊人家裡過的日子多,在新房裡過的日子少,這一筆賬,當然又要寫在我妹妹的身上。婆婆說她不會侍奉男人,小姑們說她不會勸、不會騙。有時候公公看得難受,替她申辯一聲,婆婆就尖著喉嚨,要罵上公公的臉去:「你這老東西!臉要不要,臉要不要,你這爬灰老!」因我那妹夫,過的是這一種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前年夏天,就染了急病死掉了,於是我那妹妹又多了一個克夫的罪名。妹妹年輕守寡,公公少不得總要對她客氣一點,婆婆在這裡就算抓住了爬灰的證據,三日一場吵,五日一場鬧,還是小事,有幾次在半夜裡,兩老夫婦還會大哭大罵地喧鬧起來。我妹妹於有一回被罵被逼得特別厲害的爭吵之後,就很堅決地搬回到了家裡來住了。自從她回來之後,我娘非但得到了一個很大的幫手,就是我們家裡的沉悶的空氣,也緩和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