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40)
第二天仍舊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氣,午後兩點鐘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車上翁家山去了。但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與機關的放假的日子,從上海來杭州旅行的人,特別的多。城站前面停在那裡候客的黃包車,都被火車上下來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只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飯。在吃酒的當中,問了問堂倌去翁家山的路徑,他便很詳細地指示我說:
「你只教坐黃包車到旗下的陳列所,搭公共汽車到四眼井下來走上去好了。你又沒有行李,天氣又這麼的好,坐黃包車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這一個指教,我就從容起來了,慢慢地喝完了半斤酒,吃了兩大碗飯,從酒店出來,便坐車到了旗下。恰好是三點前後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車剛載滿了客人,要開出去。我到了四110
眼井下車,從山下稻田中間的一條石板路走進滿覺隴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樣子,是「牛羊下來,行人歸舍」的時刻了。在滿覺隴的狹路中間,果然遇見了許多中學校的遠足歸來的男女學生的隊伍。上水樂洞口去坐了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農夫,問了聲「翁則生」的名字,他就曉得很詳細似的告訴我說: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們那間樓房頂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見的。則生要討新娘子了,這幾天他們正在忙著收拾。這時候則生怕還在晏公祠的學堂里哩。」
謝過了他的好意,付過了茶錢,我就順著上煙霞洞去的石級,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山去。漸走漸高,人聲人影是沒有了,在將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見了許多樹影。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頭向東南一望,看得見的,只是些青蔥的山和如雲的樹;在這些綠樹叢中,又是些這兒幾點,那兒一簇的屋瓦與白牆。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會好起來了,原來翁家山是在這樣的一個好地方。」
煙霞洞我兒時也曾來過的,但當這樣晴爽的秋天,於這一個西下夕陽、東上月的時刻,獨立在山中的空亭里,來仔細賞玩景色的機會,卻還不曾有過。我看見了東天的已經滿過半弓的月亮,心裡正在羨慕翁則生他們老家的處地的幽深,而從背後又吹來了一陣微風,裡面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
「啊……」我又驚異了起來,「原來這兒到這時候還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不曾看到,反而在這一塊冷僻的山裡面來聞吸濃香,這可真也是奇事了。」111
這樣的一個人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時候。突然從腳下樹叢深處,卻幽幽地有晚鐘聲傳過來了;咚嗡、咚嗡地這鐘聲實在真來得緩慢而凄清,我聽得耐不住了,拔起腳跟,一口氣就走上了山頂,走到了那個山下農夫曾經教過我的煙霞洞西面翁則生家的近旁。約莫離他家還有半箭路遠的時候,我一面喘著氣,一面就放大了喉嚨向門裡面叫了起來:
「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在那裡的腰門裡開出來答應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的略呆了一呆。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鎮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里,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面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
「則生不在家嗎?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
「是的,大哥還沒有回來,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吧?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
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