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41)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
「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后,馬上就動身來了。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餘裕。」
「你請進來吧,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像瘋了一樣哩。」
走上台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後面的側門裡,卻走出了一位頭雪白,面貌清癯,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郁先生嗎?為什麼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請坐,請坐,晏公祠只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吧,怕他真要高興得像什麼似的哩。」
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台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吧,我馬上起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起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里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后軒、后廂房的樓房。前面階沿外走落台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台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113
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裡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曆歷可見的。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樨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系出在這一塊地方的。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里,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裡,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里立了一會兒,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裡的書畫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里所說的事實。琳琅滿目,掛在那裡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緻,不像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艷,字跡的秀腴,有點像董香光而更覺得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只須上這客廳里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裡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後門外老遠地就飛來了幾聲叫聲:
「老郁!老郁!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里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後面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裡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114
跳回來了。」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麼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著不說話,只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
則生把頭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著對我說:
「因為我們的娘在這裡,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呀。並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他這麼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裡幾乎笑出了眼淚。則生笑了一會兒,就重新想起了什麼似的替他妹妹介紹:
「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你大約是曉得的吧?我在那信里是寫得很詳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