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42)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
「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郁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面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嚅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郁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吧?」
「哪裡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罵般地說:
「自然是郁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像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115
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桌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里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慾醉的桂花香氣。掀開了茶碗蓋,我俯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裡散點著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制的,你說怎麼樣?」
「我並不在看茶葉,我只覺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里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裡,卻同做夢似的,所聞吸的儘是這種濃艷的氣味。老翁,你大約是已經聞慣了,不覺得什麼吧?我……我……」
說到了這裡,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則生儘管在追問我:「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到了最後,我也只好說了。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衝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並沒有明確地了解我們的說話的內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談笑笑,竟忘記了點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裡灑進來了。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116
「在月光底下清談,豈不是很好嗎?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裡的一夜遊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衰弱症。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里了一天的瘋。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里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地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後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並不遇著。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後,我假裝無意中和他沖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幹什麼,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地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里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後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了回來。「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借作解嘲。以後他就因傷風而生了肺炎,肺炎愈后,就一直的為結核菌所壓倒了。
談了許多懷舊話之後,話頭一轉,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嗎?我在那信里也曾和你說過。」
談話的內容,一從空想追懷轉向了現實,他的聲氣就低了下去,又回復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117
年老的娘。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裡;現在是已經弄得完完全全,什麼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日,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後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郁,有一件事,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度上、表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你是初同她見面,所以並不覺得什麼,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代的那些共產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該的,她雖則是一個純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總有一點感,看到了我們這裡的婚事熱鬧,無論如何,總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凄涼的。並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動機,彷彿是她在覺得自己以後的寄身無處。這兒雖是娘家,但她卻是已經出過嫁的女兒了,哥哥討了嫂嫂,她還有什麼權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當這婚事在談起的當初,就一次兩次地對她說過了,不管她怎樣,她總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則沒有話說,要是不然的話,那她是一輩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對分財產的權利的,請她千萬不要自己感到難過。這一層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她是曉得的,可是不曉得怎麼,她近來似乎總有點不大安閑的樣子。你來得正好,順便也可以勸勸她。並且明天嫁妝、結燈彩之類的事,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裡一個人在暗中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