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44)
「好的,蓮,還是你陪了郁先生去吧,明天你大哥是走不開的。***」
我一看她臉上的表,似乎已經有了答應的意思了,所以又追問了她一聲說:
「五雲山可著實不近哩,你走得動嗎?回頭走到半路,要我來背,那可辦不到!」
她聽了這話,就真同從心坎里笑出來的一樣笑著說:
「別說是五雲山,就是老東嶽,我們也一天要往返兩次哩。」
從她的紅紅的雙頰,挺突的胸脯,和肥圓的肩臂看來,這句話也決不是她誇的大口。吃完晚飯,又談了一陣閑天,我們因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頭到房裡去睡了。
山中的清曉,又是一種特別的景。我因為昨天夜裡多喝了一點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頭掉下海里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121
天明。窗外面唧唧喳喳的鳥聲喧噪得厲害,我滿以為還是夜半,月明將野鳥驚醒了,但睜開眼掀開帳子來一望,窗內窗外已飽浸著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線,窗子上面的一角,卻已經有一縷朝陽的紅箭射到了。急忙滾出了被窩,穿起衣服,跑下樓去一看,他們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帖帖,說是已經在做了個把鐘頭的事之後,平常他們總是於五點鐘前後起床的。這一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對他們感到了無窮的敬意。四人一道吃過了早餐,我和則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裝,預備出。臨行之際,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樓上去取了一根黑漆手杖下來,說這是則生生病的時候用過的,走山路的時候,用它來撐扶撐扶,氣力要省得多。我謝過了她的好意,就讓則生的妹妹上前帶路,走出了他們的大門。
早晨的空氣,實在澄鮮得可愛,太陽已經升高了,但它的領域,還只限於屋檐、樹梢、山頂等突出的地方。山路兩旁的細草上,露水還沒有干,而一味清涼觸鼻的綠色草氣,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聞了好像是宿夢也能搖醒的樣子。起初還在翁家山村內走著,則生的妹妹,對村中的同姓,三步一招呼,五步一立談地應接得忙不暇給。走盡了這村子的最後一家,沿了入谷的一條石板路走上下山路的時候,遇見的人也沒有了,前面的眺望也轉換了一個樣子。朝我們去的方向看去,原又是岡巒的起伏和別墅的縱橫,但稍一住腳,掉頭向東面一望,一片同呵了一口氣的鏡子似的湖光,卻躺在眼下了。遠遠從兩山之間的谷頂望去,並且還看得出一角城裡的人家,隱約藏躲在尚未消盡的湖霧當中。
我們的路先朝西北,后又向西南,先下了山坡,后又上了山122
背。因為今天有一天的時間,可以供我們消磨,所以一離了村境,我就走得特別的慢。每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地看個不住。若看見了一件稍可注意的東西,那不管它是風景里的一點一堆,一山一水,或植物界的一草一木與動物界的一鳥一蟲,我總要拉住了她,尋根究底地問得它仔仔細細。說也奇怪,小時候只在村裡的小學校里念過四年書的她——這是她自己對我說的——對於我所問的東西,卻沒有一樣不曉得的。關於湖上的山水古迹,廟宇樓台哩,那還不要去管它,大約是生長在西湖附近的人,個個都能夠說出一個大概來的,所以她的知道得那麼詳細,倒還在理之中,但我覺得最奇怪的,卻是她的關於這西湖附近的區域之內的種種動植物的知識。無論是如何小的一隻鳥,一個蟲,一株草,一棵樹,她非但各能把它們的名字叫出來,並且連幾時孵化,幾時他遷,幾時鳴叫,幾時脫殼,或幾時開花,幾時結實,花的顏色如何,果的味道如何等,都說得非常有趣而詳盡,使我覺得彷彿是在讀一部活的樺候脫(g。white)的《賽兒鵬自然史》(naturalhistoryandantiquitiesofselborne)。而樺候脫的書,卻決沒有敘述得像她那麼樸質自然而富於刺激,因為聽聽她那種舒徐清澈的語氣,看看她那一雙天生成像飽施過耐吻胭脂棒般的紅唇,更加上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臉微笑,在知識分子之外還不得不添一種的成分上去,於書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層人的風韻在裡頭。我們慢慢地談著天,走著路,不上一個鐘頭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復了青春時代似的完全為她迷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