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9)
是詩人與我見解不同的地方。
講到了詩,我又想起我的舊式的想頭來了。目下在流行著的新詩,果然很好,但是像我這樣懶惰無聊,又常想牢騷的無能力者,性最適宜的,還是舊詩;你弄到了五個字,或者七個字,就可以把牢騷盡,多麼簡便啊。我記得前年生病的時候,有一詩給我的女人說:
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
一樣傷心悲薄命,幾人憤世作清談。
何當放棹江湖去,淺水蘆花共結庵。
若用新詩來寫,怕非要寫幾十行字不能說出呢!不過像那些老文丐的什麼詩選,什麼派別,我是不大喜歡的,因為他們的成見太深,弄不出真真的藝術作品來。
近來國學昌明,舊書鋪的黃紙大字本的木版書,同中頭彩的彩票一樣,驟漲了市價,卻是一件可賀的喜事;不過我想這一種骸骨的迷戀,和我的骸骨迷戀,是居於相反的地位。我只怕現代的國故整理者太把近代人的「易厭」的「好奇」的心理看重了。但願他們不要把當初建設下來的注音字母打破,能根本地作他的整理國故的事業才好。
喜新厭舊,原是人之常,不過我們黃色同胞的喜新厭舊,未免是過激了。今日之新,一變即成為明日之舊,前日之舊,一變而又為後日之新;扇子的忽而行長忽而行短,鞋頭的忽而行尖忽159
而行圓,便是一種國民性的表現。我只希望新文學和國故,不要成為長柄短柄的扇子,尖頭圓頭的靴鞋。
前天在小館子里吃飯,看見壁上有一張「莫談國事」的揭示,我就叫夥計過來,問他我們應該談什麼。他聽不懂我的話,就報了許多炒羊肉、炸鯉魚等等的菜名出來。往後我用手指了那張紅條問他從什麼時候起的,他笑了一笑說:
「嘿,這是古得很咧!」
我覺得這一個骸骨迷戀,卻很有意思。
近來頭腦昏亂,讀書也不能讀,做稿子也做不出,只想回到小時候吃飯不管事的時代去。有時候一個人於將晚的時候在街上獨步,看看同時代的人的忙碌,又每想振作一番,做點事業出來。當這一種思想起來的時候,我若不是怨父母不好,不留許多遺產給我,便自家罵自家說:
「你這骸骨迷戀!你該死!你該死!」
十四年(一九二五年)一月,在北京160
南行雜記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里起了風浪,飯也不能吃,僵卧在艙里,自家倒得了一個反省的機會。
這時候,大約船在舟山島外的海洋里,窗外又凄凄地下雨了。半年來的變化,病狀,絕望,和一個女人的不名譽的糾葛,母親的不了解我的惡罵,在上海的幾個月的遊盪。一幕一幕地過去的痕迹,很雜亂地盡在眼前交錯。
上船前的幾天,雖則是心裡很牢落,然而實際上仍是一件事也沒有干妥。閑下來在船艙里這麼地一想,竟想起了許多瑣雜的事來:
「那一筆錢,不曉得幾時才拿得出來?」
「分配的方法,不曉得有沒有對c君說清?」
「一包火腿和茶葉,不知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這樣地亂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又昏昏地睡去,一直到了午後的三點多鐘。在半醒半覺的昏睡餘波里沉浸了一回,聽見同161
艙的k和w在說話,並且話題逼近到自家的身上來了:
「d不曉得怎麼樣?」k的問話。
「叫他一聲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聲音,向我叫。
「嗚嗚……嗚……醒了,什麼時候了?」
「艙里空氣不好,我們上『突克』去換一換空氣吧!」
k的提議,大家贊成了,自家也忙忙地起了床。風停了,雨也已經休止,「突克」上散坐著幾個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許多灰色的黑雲在那裡低徊。一陣一陣的大風渣沫,還時時吹上面來。濕空氣里,只聽見那幾位同船者的雜話聲。因為是粵音,所以辨不出什麼話來,而實際上我也沒有聽取人家的說話的意思和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