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13)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緻染上了憂鬱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地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遠,在空濛的煙雨里,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169
「那是黃埔!」
像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地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面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里,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牆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里。立在黃昏的細雨里,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瞭望,也沒有什麼意思,又想回到食堂里去吸煙,但w和k卻不願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幾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做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面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里的茶房,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
「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吧!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隻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衝上岸來了。
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日170
一個人在途上
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後,自家又剩了孤苦伶仃的一個。頻年漂泊慣的兩口兒,這一回的離散,倒也算不得什麼特別。可是端午節那天,龍兒剛死,到這時候北京城裡雖已起了秋風,但是計算起來,去兒子的死期,究竟還只有一百來天。在車座里,稍稍把意識恢復轉來的時候,自家就想起了盧梭晚年的作品《孤獨散步者的夢想》頭上的幾句話。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經沒有弟兄,沒有鄰人,沒有朋友,沒有社會了。自家在這世上,像這樣的,已經成了一個孤獨者了。……
然而當年的盧梭還有棄養在孤兒院內的五個兒子,而我自己哩,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都還抓不住!
離家的遠別,本來也只為想養活妻兒。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是萬料不到的事。其後兵亂迭起,交通阻絕,當寒冬的十月,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靜息了一年之半,誰知這剛養得出趣的龍兒又會遭此凶疾的呢?171
龍兒的病報,本是在廣州得著,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換船到天津,已經是舊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心裡已經是跳得慌亂,從蒼茫的暮色里趕到哥哥家中,見了衰病的她,因為在大眾之前,勉強將感壓住。草草吃了夜飯,上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只有緊抱地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更哪裡有說一句話的餘裕?
受苦的時間,的確脫煞過去得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嘆的連續。晚上上床,兩口兒,哪敢提一句話?可憐這兩個迷散的靈心,在電燈滅黑的黝黯里,所摸走的荒路,每會湊集在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裡,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龍兒之墓」的四個紅字。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不能和母親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到了五月初,從某地回京,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就在什剎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夫妻兩個,日日和龍兒伴樂,閑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及門前的楊柳蔭中帶龍兒去走走。這一年的暑假,總算過得最快樂、最閑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