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14)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別了龍兒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去送我來哩!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想起來還同昨日的形一樣。***
過了一月,某地的學校里生事,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剎海小住了兩個星期,本來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礙於朋友的面子,又172
不得不於一天寒風刺骨的黃昏,上西車站去乘車。這時候因為怕龍兒要哭,自己和女人吃過晚飯,便只說要往哥哥家裡去,只許他送我們到門口,記得那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和老媽子立在門口,等我們倆去了好遠,還「爸爸!」「爸爸!」地叫了幾聲。啊啊,這幾聲慘傷的呼喚,便是我在這世上聽到的他叫我的最後的聲音!
出京之後,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續便染了病,遇了強盜輩的爭奪政權,其後赴南方暫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來,龍兒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是當亂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悶的使者!
自從他在安慶生落地以來,我自己沒有一天脫離過苦悶,沒有一處安住到五個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擔著十字架的重負,只是東西南北地奔波漂泊。當然日夜難安,悲苦得不了的時候,只教他的笑臉一開,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窮愁丟在腦後。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趕到北京的時候,他的屍體,早已在妙光閣的廣誼園地下躺著了。
他的病,說是腦膜炎。自從得病之日起,一直到舊曆端午節的午時絕命的時候止,中間經過有一個多月的光景。平時被我們寵壞了的他,聽說此番病里,卻乖順得非常。叫他吃藥,他就大口地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順地躺上。病後還能說話的時候,只問他的娘:「爸爸幾時回來?」「爸爸在上海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經做好了沒有?」我的女人,於惑亂之餘,每幽幽地問他:「龍!你曉得你這一場病,會不會死的?」他老是很不願意地回答說:「哪兒會死的哩?」據女人含淚告訴我說的,他的談吐,絕不似一個五173
歲的小孩兒。
未病之前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他在門口玩耍,看見西面來了一乘馬車,馬車裡坐著一個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遠遠看見,就急忙丟下了伴侶,跑進屋裡去叫他娘出來,說:「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因為我去年離京時所戴的,是一樣的一頂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來到門前,馬車已經過去了,他就死勁地拉住了他娘,哭喊著說:「爸爸怎麼不家來呀?爸爸怎麼不家來呀?」他娘說慰了半天,他還儘是哭著,這也是他娘含淚和我說的。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實在不該拋棄了他們,一個人在外面流蕩,致使他那小小的心靈,常有這望遠思親的傷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剎海之後,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散步,因為他看見了人家的汽車,硬是哭著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也是因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這實在只能怪我做父親的沒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給他穿,雇汽車給他坐。早知他要這樣地早死,我就是典當、強劫,也應該去弄一點錢來,滿足他這點點無邪的**。到現在追想起來,實在覺得對他不起,實在是我太無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說,瀕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他連叫了幾夜的爸爸!她問他:「叫爸爸幹什麼?」他又不響了,停一會兒,就又再叫起來。到了舊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狀態,醫師替他抽骨髓,他只會直叫一聲「幹嗎」,喉頭的氣管咯咯地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頭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氣總不肯斷。他娘哭叫幾聲「龍!龍」,他的小眼角上,就會迸流些眼淚出來。後來他娘看他苦得難過,倒對他說:174
「龍!你若是沒有命的,就好好地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來?就是你爸爸回來,也不過是這樣地替你醫治罷了。龍!你有什麼不了的心愿呢?龍!與其這樣地抽咽受苦,你還不如快快地去吧!」
他聽了這一段話,眼角上眼淚,更是涌流得厲害。到了舊曆端午節的午時,他竟等不著我的回來,終於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