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17)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這地段說起來,似乎略嫌貴些,但因這樣的閑房出租的並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幾弓,可以由租戶去蒔花種菜,所以比較起來,也覺得是在理的價格。尤其是包圍在屋的四周的寂靜,同在墳墓里似的寂靜,是在洋場近處,無論出多少金錢也難買到的。
初搬過來的時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樣,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書也懶得讀,報也不願看;除腹中飢餓的時候,稍微吸取一點簡單的食物而外,破這平平的一日間的單調180
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試的一回漫步。在這將落末落的殘陽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葉的野菜畦邊,一個人背手走著,枯寂的腦里,有時卻會洶湧起許多前後不接的斷想來。頭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邊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這些前後沒有脈絡的斷想的中間,有時候也忽然大小腦會完全停止工作。獃獃地立在野田裡,同一根枯樹似的獃獃直立在那裡之後,會什麼思想、什麼感覺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動了,血液也彷彿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馬」城裡的鹽柱;不消說腦子是完全變作了無波紋、無血管的一張扁平的白紙。
漫步回來,有時候也進一點晚餐,有時候簡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進床去躺著。室內的設備簡陋到了萬分,電燈、電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沒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來的時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曬進了月亮的青練似的光兒,那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繼續下去了。
不單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極容易驚醒。眼睛微微地開著,鼾聲是沒有的,雖則睡在那裡,但感覺卻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聲一響,蟲鼠等的腳步聲,以及屋外樹上的夜鳥鳴聲,都一一會闖進耳朵里來。若在日里陷入這一種假睡的時候,則一邊睡著,一邊周圍的行動事物,都會很明細地觸進意識的中間。若周圍保住了絕對的安靜,什麼聲響、什麼行動都沒有的時候,那在這假寐的一刻中,十幾年間的事,就會很明細地、很快地在一瞬間開展開來。至於亂夢,那更是多了,多得連敘也敘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經衰弱症了。這原是七八年來到了夏181
季必的老病。
於是就更想靜養,更想懶散過去。
今年的夏季,實在並沒有什麼大熱的天氣,尤其是在我這一個離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的悶,晚餐後上床去躺了一會兒,終覺得睡不著,就又起來,打開了窗戶,和她兩人坐在天井裡候涼。
兩人本來是沒有什麼話好談,所以只是昂著頭在看天上的飛雲,和雲堆里時時露出來的一顆兩顆的星宿。
一邊慢搖著蒲扇,一邊這樣地默坐在那裡,不曉得坐了多久了,室里桌上的一支洋燭,忽而滅了它的芯光。
兩人既不願意動彈,也不願意看見什麼,所以燈光的有無,也毫沒有關係,仍舊是默默地坐在黑暗裡搖動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涼風,窗帘也動了,天上的雲層,飛舞得特別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問了一聲:
「現在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
她立了起來,慢慢走進了室內,走入裡邊房裡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會兒,我在黑暗裡看見了一絲火光和映在這火光周圍的一團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蒼白的臉。
第一支火柴滅了,第二支也滅了,直到了第三支才點旺了洋燭。
洋燭點旺之後,她急急地走了出來,手裡卻拿著那個大表,輕輕地說:
「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表上還只有六點多鐘呢?」
接過表來,拿近耳邊去一聽,什麼聲響也沒有。我連這表是182
在幾日前頭開過的記憶也想不起來了。
「錶停了!」
輕輕地回答了一聲,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涼風裡坐它一刻。但她又繼續著說:
「燈盤上有一隻很美的燈蛾死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