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二章一種風懷忘不得(16)
燈蛾埋葬之夜
神經衰弱症,大約是因無聊的閑日子過了太多而起的。***
對於「生」的厭倦,確是促生這種時髦病的一個病根兒;或者反過來說,如同燒過後的人在嘴裡所感味到的一種空淡。對人生的這一種空淡之感,就是神經衰弱的徵候,也是一樣。
總之,入夏以來,這癥狀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遷居之後,這病症當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雖然是說不上什麼轉地療養,但新搬的這一間小屋,真也有一點田園的野趣。節季是交秋了,往後的這小屋的附近,這文明和蠻荒接界的區間,該是最有聲色的時候了。聲是秋聲,色當然也是秋色。
先讓我來說所以要搬到這裡來的原委。
不曉得在什麼時候,被印上了「該隱的印號」之後,平時進出的社會裡絕跡不敢去了。當然社會是有許多層的,但那「印號」的解釋,似乎也有許多樣。
最重要的解釋,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國里,這「印號」的政治解釋,本盡可以包括了其他種種。但是也178
不盡然,最喜歡含糊的人類,有必要的時候,也最喜歡分清。
於是第二個解釋來了,似乎是關於「時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兩極,只教用得著,也不妨同時並用,這便是現代人的智慧。
來往於兩極之間,新、舊人同樣地可以舉用的,是第三個解釋,就是所謂「悖德」。
但是向額上摩摸一下,這「該隱的印號」,原也摩摸不出,更不必說這種種的解釋。或者行竊的人自己在心虛,自以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這一種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說不定。天下太平,本來是無事的,神經衰弱病者可總免不了自擾。所以斷絕交遊,拋撇親串,和地獄底里的精靈一樣,不敢現身露跡,只在一陣陰風裡獨來獨往的這種行徑,依小德謨克利多斯robert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許是憂鬱病的最正確的癥候。
因為背上負著的是這麼一個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內,只學著行雲,只學著流水,搬來搬去的盡在搬動。暮春三月底,偶爾在火車窗里,看見了些淺水平橋,垂楊古樹,和幾群飛不盡的烏鴉,忽然想起的,是這一個也不是城市,也不是鄉村的界線地方。租定這間小屋,將幾本叢殘的舊籍遷移過來的,怕是在五月的初頭。而現在卻早又是初秋了。時間的飛逝,實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條斜穿東西的大道之外,全是斑駁的空地。一壟一壟的褐色土壟上,種著些秋茄、豇豆之類,現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時節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緊,顏色是白裡帶青,外面有一層毛茸似的白霧,菜莖柄上也時時呈著紫色的一種外國人叫做lettuce的大葉捲心菜——大約是因為地近上海的緣故吧,純粹的中國田園,也被外國人的嗜好179
所侵入了。這一種菜,我來的時候,原是很多的,現在卻逐漸逐漸地少了下去。在這些空地中間,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著,散點在那裡的,是一間兩間的農夫的小屋,形狀奇古的幾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許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溝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舊板做成的橋樑也有;忽然一塊小方地的中間,種著些顏色鮮艷的草花之類的賣花者的園地也有。簡說一句,這裡附近的地面,大約可以以江浙平地區中的田園百科大辭典來命名;而在這百科大辭典中,異乎尋常,以一張厚紙,來用淡墨銅版畫印成的,要算在我們屋后矗立著的那塊本來是由外國人經營的龐大的墓地。
這墓地的歷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從門口起一直排著,直到中心的禮拜堂屋後為止的那兩排齊雲的洋梧桐樹看來,少算算大約也總已有了六十幾歲的年紀。
聽土著的農人說來,這彷彿是上海開港以來,外國最先經營的墓地,現在是已經無人來過問了,而在三四十年前頭,卻也是洋冬至、外國清明及禮拜日的滬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為此地離上海乘火車不過三四十分鐘,來往是極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