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14)
是在這一年的年假放學之前,我對當時的學校教育,實在是真的感到了絕望,於是自己就定下了一個計劃,打算回家去做從245
心所欲的自修功夫。***第一,外界社會的聲氣,不可不通,我所以想去訂一份上海行的日報。第二,家裡所藏的四部舊籍,雖則不多,但也盡夠我的兩三年的翻讀——中學的根底,當然是不會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經把第三冊文法讀完了,若能刻苦用功,則比在這種教會學校里受奴隸教育,心裡又氣,進步又慢的半死狀態,總要痛快一點。自己私下決定了這大膽的計劃以後,在放年假的前幾天,也著實去添買了些預備帶回去作自修用的書籍。等年假考試一考完,於一天冬晴的午後,向西跟著挑行李的腳夫走出候潮門,上江干去坐夜航船回故鄉去的那一刻的心境,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
「牢獄變相的你這座教會學校啊!以後你對我還更能加以壓迫嗎?」
「我們將比比試試,看將來是你的成績好,還是我的成績好!」
「被解放了!以後便是憑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奮鬥的遠大的前程!」
這一種喜悅,這一種充滿著希望的喜悅,比我初次上杭州來考中學時所感到的,還要緊張,還要肯定。
在故鄉索居獨學的生活開始了,親戚友屬的非難訕笑,自然也時時使我的決心動搖、希望毀滅,但我也已經有十六歲的年紀了,受到了外界的不了解我的譏訕之後,當然也要起一種反撥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顯地問我「為什麼不進學堂去讀書」?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我總以「家裡再沒有錢供給我去浪費了」的一句話回報他們。有幾個滿懷著十分的好意,勸告我「在家裡閑住著終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時候,我總以「現在正在預備,打算246
下年就去考大學」的一句衷心話來作答。而實際上這將近兩年的獨居苦學,對我的一生,卻是收穫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預備時代。
每日侵晨,起床之後,我總面也不洗,就先讀一個鐘頭的外國文。早餐吃過,直到中午為止,是讀中國書的時間,一部《資治通鑒》和兩部《唐宋詩文醇》,就是我當時的課本。下午看一點兒科學書後,大抵總要出去散一回步。季節已漸漸地進入到了春天——是一九一一宣統辛亥年的春天了,富春江的兩岸,和往年一樣地綠遍了青青的芳草,長滿了裊裊的垂楊;梅花落後,接著就是桃李的亂開。我若不沿著江邊走上城東鸛山上的春江第一樓去坐看江天,總或上北門外的野田間去閑步,或出西門向近郊的農村裡去遊行。
附郭的農民的貧窮與無智,經我幾次和他們的接談及觀察,其結果使我有好幾晚不能夠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而又有著十畝田的己產,以及一間小小的茅屋的自作農吧,在近郊的農民中間,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從四五月起,他們先要種秧田,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來的,因為不是水旱無傷的上田,秧就不能種活。租秧用的費用,多則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卻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種稻,即使全家出馬,也還有趕不成同時插種的危險;因為水的關係,氣候的關係,農民的時間卻也同交易所里的閑食者們一樣,是一刻也差錯不得的。即使不僱工人,和人家交換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種下之後,三次的耘植與用肥的費用,起碼也要合二三元錢一畝的盤算。倘使天時湊巧,最上的豐年,平均一畝,也只能收到四五石的凈谷;而從這四五石谷里,除去完糧納稅的錢,除去用肥料租247
秧田及間或僱用忙工的錢后,省下來還夠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嗎?不得已自然只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來做草紙,利用田的閑時來種麥、種菜、種豆類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報酬,終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報酬漸減的鐵則,豐年穀賤傷農的事實,農民們自然哪裡會有這樣的知識;可憐的是他們不但不曉得去改良農種、開闢荒地,一年之中,歲時伏臘,還要把他們汗血錢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與滿足許多可笑的虛榮的高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