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明滅浮生動蕩中(3)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緻,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185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許先生把那桃紅色的舉起來放在我的頭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時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186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裡作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兒。」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鐘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的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颳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187
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兒把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