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明滅浮生動蕩中(4)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卧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188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裡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裡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卧室里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剃得很短。當吃飯時,他189
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后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后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x先生?我一聽那x字就明白他是誰了。x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裡出來,在弄堂里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x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裡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x先生走過二萬五千里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190
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裡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裡很深的時光。